契丹男子压根儿不避,就这样直剌剌地立在房间正当中等着唐纪。
唐纪知道他要找的人,来了。
唐纪推开房门的手下一顿,依旧迈着方步进了房门,房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关好。唐纪不动声色,沉声冲契丹人说话:
“你是谁?”
契丹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唐纪,见唐纪进屋后还不忘关好门,他嘴角一勾,扯出一个笑来:
“唐将军,我家王爷想见您。”
说话间,自内室里转出来一个人,身着契丹人标志性的左衽窄袍,腰间金革带。他头戴毡冠,嵌珠玉翠羽为饰,额后垂金花,乌发编作辫垂坠身后。
他负手缓步朝唐纪走来,嘴角噙着笑,龙眉微扬,却目含嘲弄。
“久闻唐将军大名,今日得见,赤术深感荣幸……”
……
随着父母兄弟归期的临近,薛可蕊每日都会差人去打扫薛宅,好让父母兄弟一回到凉州便能顺利住进薛宅。
可是诺大个薛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打扫过无数遍了,冯予领着薛恒一家都还没回到凉州。
薛可蕊有些着急了,每天她都差怀香去节度使府衙打听冯予的动向。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却不大找得到唐纪了,怀香打听不到消息,便告诉薛可蕊,奴婢没本事,找不到唐将军。
薛可蕊无奈,虽然她知道就算她每日一问,她的父母兄弟也不会早一天到凉州。可是憋住不问吧,她这心里总不踏实,每日问一问,哪怕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也能分明感受到家人逐日靠近的亲切之感,并给薛可蕊那颗孤独的内心带来莫大的安慰。
于是,为了缓解每日因等候怀香消息带来的心头那焦灼情绪,薛可蕊决定亲自去节度使府衙找唐纪。
薛可蕊乘着马车来到节度使府衙时,门房告诉她,唐将军去了西城门检视城防。
薛可蕊颔首,示意马夫将马车赶去西城门。
怀香咋舌,“三小姐为了一句话,不惜跑个通城,也不嫌累得慌?”
薛可蕊笑,“这句话可不是普通的话,我不问着了,晚上都睡不踏实哩。”
怀香无奈,摇摇头只能任由薛可蕊折腾。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西城门时,薛可蕊却陡然开口示意车夫靠路边停车。她兀自挑开车帘细细朝城门上看去,面带疑惑。
“三小姐,怎么了?”怀香不解。
薛可蕊不说话,只盯着高高城墙头那飞扬的旗帜瞧了半天,才呐呐地开口:“唐将军把大人的中军牙兵撤下了,换上了他自己的屯卫军。”
薛可蕊虽是女子,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内宅妇人。冯驾还在凉州时,薛可蕊便经常出入节度使府衙,也会跟着冯驾一道出入军营,登城楼,出边塞。冯驾喜欢带她看他经手的军政事务,与她分享他偶然的感悟心得。所以薛可蕊非常清楚,凉州高高城楼上那威风凛凛的赤焰旗,便是冯驾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中军牙兵的旗帜。
眼下并无战事,唐纪为何非要撤下冯驾安排好的守将,薛可蕊自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她也觉得唐纪此举非常令人不可思议,且不说中军牙兵是属于谁的嫡系军队,单说这牙兵的整体战斗力,便是整个藩镇军中的精锐军队了。精锐兵拿来守藩镇的治所,合情合理又理所当然。
薛可蕊唤来怀香,要她上前去寻那西城门的司戈。不多时,一名小个子司戈扛着一柄刀来到薛可蕊的身边。薛可蕊笑意盈盈地问那司戈,唐大人还在这儿么?她有要事想找唐大人。
司戈不认识薛可蕊,却被提前告知了薛可蕊是冯驾的夫人,所以这司戈心头虽云山雾罩的,对薛可蕊倒是毕恭毕敬。他冲薛可蕊一个抱拳,朗声答道:
“回夫人的话,唐大人去了珙门关,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
“哦,珙门关?”
薛可蕊一惊,“可是契丹人又打来了?”
珙门关是东进河西的天然隘口,珙门关有事,必定是契丹人到,如今的凉州人对珙门关几乎都有条件反射了。
“非也,非也!”司戈笑得爽朗。
“夫人多虑了,唐大人只是前去珙门关调整布防,没其他原因。”
又是调整布防?
薛可蕊心头狐疑更盛,她记得冯驾离开前曾向她夸口,这一回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河西几大重要城关可谓是固若金汤。仗着他的布防,不说十年八年,至少两年三年,河西离了他冯驾,也完全经得起契丹人的冲击。
可如今冯驾才走不久,唐纪便开始急着调整布防,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薛可蕊沉默了半晌,终是摇摇头,她强力压下心头的不解,决定不再纠结凉州城防的问题。
唐纪是冯驾的副使,冯驾将凉州交给了他,怎么排兵布阵,自然应当由唐纪说了算。薛可蕊一介女流,怎能随意干涉唐将军的军务?
第一三九章 俘虏
薛可蕊的疑惑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得以解开。
昏黄日光中有黑压压的军阵自街道的尽头走来。阴森森林立的剑戟划破了凉州城原本淡然的天空, 犀牛革甲胄的叩击声震穿了凉州百姓心头那一汪原本平静的池水。
这一天,契丹人如变戏法般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薛可蕊急匆匆唤来冯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冯状苍白着脸, 颤抖着向薛可蕊回答道:
“唐将军丢了珙门关,还被契丹人活捉了,唐将军都被捉了, 咱凉州还怎么能守得住……”
薛可蕊惊呆了, 这之前可从没听说过有契丹人攻城的消息,那唐纪不过去珙门关调整布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被契丹人给捉了?可是凉州城已经被契丹人占领了,再纠结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当下之际首当其冲应考虑的便是怎样保住自己的小命!
薛可蕊在初听得唐纪被捉,河西全面沦陷的消息时慌乱了一阵后, 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在冯状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地安排众护卫保护薛可蕊,做好突出重围的准备时,薛可蕊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不出声也不动作。
她知道她再也不是这凉州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夫人了。
河西数千里土地统统落入契丹人手中,她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整个河西都被契丹人一锅端了,再躲, 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薛可蕊压下心底百般的沸腾, 以手轻抚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只在心底默默地同腹中的宝宝说话:
我的儿, 往后, 只能咱母子相依为命了……
冯状想带薛可蕊去碧峰山躲一躲, 有冯府的守卫护着,说不定还能瞅得空送薛可蕊突出重围。
而彼时薛可蕊的身孕已足五个月,正值飞速发展的时期,看她大腹便便的样子,再让她骑马怕是不大可能了。可如若让她乘马车,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关,只怕是将薛可蕊带出凉州城门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发鬓斑白的老管家抬手揉揉自己的脸,终是咬咬牙,决定了:拿出现有的,冯府全部的家丁,试也要试一次,把薛可蕊送出凉州!
……
薛可蕊穿着凉州妇人常穿的粗布花边口半袖衣,下着长裙,混杂在一大群衣着各异,却同样惊惶的平民中,被人群裹挟着,向凉州城郊的点将台涌去。
这里曾经是冯驾出征时使用的誓师台,他曾无数次在这里高举手中的杖钺,率领自己的万千铁骑,冲出凉州,横扫漠北。
可如今,这里被契丹人占领了,他们把凉州的百姓都撵了出来,要他们参加在这里举行一场重要的“安民仪式”。
点将台的一侧乌泱泱坐了一大群契丹人,正中央的一位,生得五大三粗,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豹头环眼,满面的络腮胡被那倨傲的表情撑得根根直立,一看就知是个狠角色。
这位居中者气度不凡,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在正中央,尤为鹤立鸡群。薛可蕊想:他或许是契丹人的某位贵族,仰仗自己非凡的出身,便能如此耀武扬威,或许甚至他就是契丹王的某个儿子。
薛可蕊对契丹王的儿子不感兴趣,而高台上,端坐这名狠角色旁边的人,才是真的吸引住了薛可蕊的全部注意——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着契丹人传统的左衽袍,那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她云鬓高耸,额间一颗男子大拇指盖般大小的猫眼石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女子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正千娇百媚地靠在这名契丹贵族的胸前,与那面目狰狞的男人眉目传情。
薛可蕊的呼吸停滞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离开凉州数月之久的薛可菁怎么又回来了凉州,而眼前的她腰肢纤细,哪里还有半分怀孕的模样?更为诡异的是她与一名“黑罗刹”般的契丹人打得如此火热,可是她的夫君唐纪又该怎么办呢?
薛可蕊参不透这其中的委原,不过,不多时她便从点将台上那名说着汉话的契丹官吏口中得知,这名“黑罗刹”乃契丹王的二儿子,赤骁。作为契丹王的代表,今日领着自己新纳的妾室,是来观礼安民仪式的。
再次见面的薛可菁居然成为了契丹二皇子的妾室?
薛可蕊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猜到了薛可菁与唐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薛可菁在此次契丹王攻入凉州城事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薛可蕊心底的震惊难以言表,直到她看见一队汉人军士被押上了点将台。依旧是那名契丹官吏用不大标准的汉话向现场的凉州百姓解说:
这些都是冥顽不化的士兵,他们不肯服从我们最伟大的契丹可汗,所以今日便在此将他们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便听得台上一阵刀风乍响,数十颗人头齐齐落地。
薛可蕊脚下一软,倒进身后一只强健的臂弯。
“夫人……咱们快走,南向的契丹人撤了。”
护卫谢冲正压低了嗓门同她说话。
薛可蕊心慌气短,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冲谢冲轻轻点头。
谢冲颔首,正要搀着薛可蕊暗自离开,可是没等他动作,薛可蕊却突然背脊一僵,再不肯走了——
点将台上的尸首撤了,又换了一波汉人百姓被押上了高台。而这一回,薛可蕊分明看见了她等候多日未曾得见的父母与兄弟薛战。
他们都穿着契丹人统一配发的粗布囚服,身带枷锁,脚捆镣铐。薛恒和王氏低着头,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唯有薛战一直高高昂着头,怒目圆瞪地望着距离他们不远的,端坐高台另一端的契丹官员们,并他的二姐,薛可菁。
尽管隔得很远,薛可蕊依然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着高台上那并不伟岸的父亲,纤弱委顿的母亲,和她那永远斗志昂扬的小弟。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远在南方的他们,是为了参加自己与冯驾补办的亲迎仪式才回凉州的。可没想到的是,冯驾的这道喜讯,竟然成了他们薛家二房的催命符。
薛恒一家是随冯予一道回凉州的,可究竟怎么又落入了契丹人手中,冯予又去了哪里?薛可蕊已不得而知。唐纪既然早已叛变,凉州外围想来必定早就落入了契丹人的手中,怨不得他们归期已过,薛可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父母兄弟进城。
薛恒、王氏与薛战是作为凉州的商界人士与其他商贾东家一同被押上高台的。点将台上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的人,有米行的王员外一家四口,草药贩子赵家两房逾十余人……
薛可蕊甚至还看见了上次亲迎之日,曾为她和冯驾置办了那一桌让她永生难忘的席面的观澜阁东家,庄老板。
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她的耳朵已然听不清那操着一口怪异口音的契丹官吏,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薛可蕊站在人群中冲高台上拼命地大喊:“薛可菁!救救咱爹娘……”
谢冲大惊,再也顾不得礼制不礼制,忙不迭出手捂紧了薛可蕊的嘴。
此处是户外,再加上人群里骚动得厉害,呼唤亲人的,哀声恫哭的,此起彼伏。薛可蕊的呐喊轻而易举便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之中。
不多时,那操汉话的契丹官员抬手控制住了全场,他再度向台下的人群宣布:这些都是不肯向契丹王投诚的商贾,他们冒犯了契丹王的天威,所以——
杀无赦!
如火星掉落干柴堆,薛可蕊瞬间被点燃,谢冲却比她更快,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将薛可蕊禁锢在自己的腋下,二话不说便将她往人群的背后拖——
他必须要带薛可蕊离开了。
薛可蕊奋力挣扎着,被谢冲倒拖着往后退。她的口被捂住了,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呜声,她瞪大了双眼,望向高台上的亲人,泪如泉涌。
透过汹涌的人潮,她看见刽子手扛着大刀再度走上了高台。她的庶姐薛可菁自如地与那契丹人语笑嫣然,她对这台上的一切依旧视若无睹,她的脸上挂着与赤骁同样倨傲的表情,仿佛垂首跪立在刽子手面前的薛恒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异族陌生人。
刽子手举起了他们手中的刀。
薛可蕊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热血突突突地直冲她的头顶,连带她的双目也开始变得赤红。耳畔的喧闹声渐远,薛可蕊只听见自己急若擂鼓的心跳声……
耳畔似乎响起了刀锋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