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不急,等您身体养好了,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动身,若没您在身边,晗儿他们,一路上也无心情赏看山水的。”
“怕是养不好了”,太后淡淡笑着说出这一句,见皇儿闻言立忧急于面,制止了他焦急劝慰的话语,淡然地笑对他道,“正是哀家急着要走这一趟呢!”
她目望向殿外轻飞的白雪,声音也似雪意茫茫,如在梦里,“哀家这些年,梦里常回青州广陵,今夏去过一趟青莲巷后,这梦的次数,就越发频繁,总是梦到当年曾和鹤卿手植枇杷,也不知那棵枇杷树,如今可还在了、长得可好,白日梦里都在想啊想啊,就快成心魔了,若不亲眼看看,怕是死都难阖眼的了。”
太医早已定论,母后积疾难愈,怕是只有这几年的光阴了,默坐榻边的皇帝,听至母后最后一句,喉头滞堵,心中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哑着嗓子,轻唤一声,“母后……”
太后轻握住皇帝的手,慈爱地望着他道:“其实当年,母后原打算着,替你姐姐报了仇后,便自尽离世,追随鹤卿而去,是你父皇替母后了结了仇怨,并以此要求母后许诺永不轻生,母后才多活了这许多年。
原以为,纵是许诺永不轻生,失去挚爱的母后,余生也将毫无欢愉,可是,你和嘉仪的出世,为母后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些年,母后一直过得很好很高兴,心中只这一个心结,迟迟未了,就让母后在离世之前,再回广陵城看一眼吧,母后做了你和嘉仪许多年的母亲,做了你父皇许多年的后妃,也做了大梁朝许多年的太后,在离开这人世之前,还想再回头看看,看看广陵城中,最初的姜辛夷。 ”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皇帝眼角的湿意,柔声问道:“弘儿,好吗?”
大梁朝的皇帝,含泪紧握着母亲的手,重重点头。
来年春日,天子南巡,行经青州停驻,世人以为御驾等皆歇在州城行宫,却不知,圣上携至爱家人,并随行侍卫太医等,微服在外,如寻常商旅,客游至青州广陵城中。
自京城一路南下,在考察各地官员、访探当地民生之余,皇帝一直陪着爱人与亲人,母后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随着离青州越来越近,每日里精神越来越好,虽按路程来讲,琴川较之广陵更近,但在阿蘅私下建议下,为母后计,一行人仍先直接掠过琴川,不做停留,先往广陵。
等到广陵城中,母后更是精神奕奕,虽然身体虚弱,行走需人搀扶,但眸光明亮,已是多时未有之事,一行人,原欲同陪母后回辜氏旧宅看看,但母后道这是她一己之事,未让后辈同行,只让木兰姑姑跟扶着,一人在辜氏旧宅内停留许久,后又去了辜先生墓前,通共大半日的时间方返,等回来时,虽然双眸微红,似曾落泪,但缠结多年的心事,也已就此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白日黑夜地牵绊着母后,母后余生心结已了,再无挂牵。
心事澄平的母后,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说,仍想在广陵城住上几日,走走看看从前去过的地方,皇帝自然答应,一行人都在广陵城住下,每日里母后想去何处看看,家人们便一同陪往。
这一日,应太后之愿,众人同去城中浣云湖附近赏玩,天公却不作美,忽地下起濛濛烟雨,一行人只得就近至不远处的茶馆避雨饮茶时,那茶馆店主,就袖手在不远处,悄悄地眼瞄着太后娘娘,如此可疑行径,自然引起侍卫的警觉,刚一斥问,那店主即连声解释,“小人不敢冒犯贵人,只是瞧这位夫人有些眼熟,似是旧识,才……才多看了几眼……”
太后一听“旧识”二字,也仔细打量起这店主来,她尚未认出旧人,店主即已斗胆问道:“敢……敢问夫人,可……可是姓姜?”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
店主颤着声道 :“小人姓葛,多年前,曾在辜家三公子身边侍奉笔墨,公子赐名一个‘舟’字。”
太后忆起鹤卿身边的旧仆来,面露惊意,“是你!”
她原为辜氏家奴,在被鹤卿要到他身边后,与随侍鹤卿的几个丫头小厮,算是一同长大,她记得鹤卿去后,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仆役如葛舟等,俱被调到另外几房侍奉去了,身为寡妇的她,还身在辜家时,镇日只在房内伤心养胎,待生下孩子不久,就在几被贱卖的险情下,逃离广陵,一直再未见过鹤卿的旧仆,没想到时搁这么多年后,会在这里相见,忙让人搀跪地的店主葛舟起来,请他坐下。
既确知眼前的中年妇人,就是当年的辛夷丫头、辜三夫人,如今的大梁朝太后娘娘,已大抵猜出那一桌人身份的葛舟,哪里敢坐,只是垂手侍在一旁,听太后娘娘问他何时离的辜家时,恭声回道:“小人被调到大房伺候不久,就自赎自身,离了辜家,起先离开广陵做些小本生意,后来回到广陵开了这间茶馆,一直做到如今。”
太后打量着这间宽敞洁净的茶馆道:“辜氏大房待仆刻薄,你能早些脱身,自在营生,是很好的。”
葛舟道:“小人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全托娘娘您的福气”,说着又面有愧意,“可小人这些年过着这安生日子的同时,总想着或是小人当年给您招了祸尤,多年来心中难安……”
太后不解问道:“这话是何意思?”
葛舟含愧回道:“小人当年之所以有钱自赎自身,除因多年为仆、积攒下一些外,主要是因曾有过一次意外之财,三公子在时,小人一次外出为公子办事,就在这浣云湖附近,巧见有人拿一女子画像,寻一名为‘卿卿’的女子,小人听说谢银丰厚,近前看画,道自家夫人名中虽无‘卿’字,但与画中女子容貌甚似,得了那笔谢银,后来才能自赎离开辜家。
小人在离开辜家许久后,听说了辜家欲将您卖与他人为妾的恶行,再联想此事,想是当年有人觊觎娘娘,而小人见钱眼开,泄了您的消息,若不是因为小人,您与三公子的孩子,或也不会被害,娘娘您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小人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便良心难安,原以为这事一直要在小人心里藏到老死,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还能再见到娘娘,能和您说出这些话……”
他说着再度跪了下来,满心悔愧地朝太后娘娘磕头,皇帝望着跪地磕首的葛舟,心道,若是父皇真想找一个人,岂是他一人闭口不言,就能隐瞒得住的……最多,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没想到,陪母后回来广陵,会听到这样一件旧事,算时间,父皇当年南巡的时间,就是母后新婚那年……依他对父皇性情手段的了解,若父皇一早在青州,即已对母后情深,那么其后母后入宫,或就不是偶然……甚至辜家发生的种种……甚至……辜先生之死……
……他如何猜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心中,作如何想……
悔带母后至此避雨的皇帝,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母后,见母后神色怔怔的、无甚表情、似已陷入了迷惘的旧事中,心中越发忐忑,微垂的目光,落在了母后丁香色的衣裙上。
这件民间衣裙,是母后年轻时候,父皇相赠,那次,父皇带着母后一同出宫、微服踏青,母后今晨还同他提起这件旧事,笑称再穿这民间衣裙的自己,颇有装嫩之嫌,他自是笑言宽慰,道母后芳颜永驻,母后闻言嗤笑,说他这张甜嘴,半点不似他父皇,不知从何学来。
他当时心道,父皇嘴上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心中对母后的情意,却似蜜甜糖海,只不知这糖海,是否曾包有砒霜。
第222章 放手
旧事杳远,真相迷离,父皇驾崩多年,当年参与谋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丧黄泉,眼前这个曾触碰过当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馆店主,能够告诉母后的,仅仅是当年曾有人在广陵城寻找“卿卿”,仅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
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远,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谓难得糊涂,有时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虽早知父皇对母后隐忍深重的爱恋,但却从未和母后提过,那只父皇为母后亲手戴上的贵妃嵌宝手镯,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扰母后多年来平静如水的心怀。
母后此生已时日无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宁、心无疑怨,有些久远的往事,已没有必要去说,有些可怕的猜测,也没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就如这几日里,安心含笑,在临终之际,回望今生种种,心中温暖安定,而不是满心猜疑地,几能推翻否定过往几十年。
他这为人子的,希望如此,却似事与愿违。
离开那间茶馆 、回到落脚广陵城的住处后,母后单独与木兰姑姑说了许久的话,房门打开时,多年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兰姑姑,眼圈竟是红的,而屏退木兰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内,直至夜幕降临,仍是没有出来。
阿蘅与嘉仪,只知母后情绪不对,却都不知为何,不知该从何劝起的她们,都将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这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的,虽心知内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多多错,最后只能派出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房里,哄祖母开心。
旧事杳远,真相迷离,父皇驾崩多年,当年参与谋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丧黄泉,眼前这个曾触碰过当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馆店主,能够告诉母后的,仅仅是当年曾有人在广陵城寻找“卿卿”,仅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远,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谓难得糊涂,有时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虽早知父皇对母后隐忍深重的爱恋,但却从未和母后提过,那只父皇为母后亲手戴上的贵妃嵌宝手镯,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扰母后多年来平静如水的心怀。母后此生已时日无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宁、心无疑怨,有些久远的往事,已没有必要去说,有些可怕的猜测,也没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就如这几日里,安心含笑,在临终之际,回望今生种种,心中温暖安定,而不是满心猜疑地,几能推翻否定过往几十年。他这为人子的,希望如此,却似事与愿违。离开那间茶馆 、回到落脚广陵城的住处后,母后单独与木兰姑姑说了许久的话,房门打开时,多年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兰姑姑,眼圈竟是红的,而屏退木兰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内,直至夜幕降临,仍是没有出来。阿蘅与嘉仪,只知母后情绪不对,却都不知为何,不知该从何劝起的她们,都将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这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的,虽心知内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多多错,最后只能派出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房里,哄祖母开心。只身在房中待了数个时辰的母后,终是被两个孩子哄得展颜,他与阿蘅、嘉仪,听里头气氛洽和,打帘走入房中,见母后正搂着两个孩子笑语,同今日走入那间茶馆前,无甚区别。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气,见接下来数日,母后心情都如之前,仿佛未在那日落雨时,踏入过那间茶馆、见过旧人、听过那些话,仍似先前一般平和,每日里精神好些,就在广陵城中略走一走,若不济,就与阿蘅、嘉仪、孩子们,坐说说话,一切都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母后本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私下里早已斗胆禀告,母后大限将至,皇帝不知母后身体的每况愈下,是否多少因与父皇相关的猜疑有关,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母后终是病体难支,滞在广陵城中缠绵病榻,再未能起。
撒手人寰的那一夜,母后先与两个孩子告别,最后一次颤着手抚摸过晗儿和伽罗的小脸,虚弱地告诉他们,祖母只是累了睡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寻常,为祖母哭过一场后,就当收了眼泪,莫再悲伤,他们的一世都还长久着,要笑着长大,这样祖母在天上看着,心里才高兴。
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分别,俱哭唤“祖母”,泣不成声。
妹妹嘉仪也哭得像个小孩子般,伏在榻边,紧握着母后的手,在母后嘱咐她往后“不要任性胡闹、要听皇兄的话”时,掉着眼泪连连点头,在母后轻抚她的脸颊,叹说“真想疼你一世,只你姐姐孤孤单单地等了母后好久好久,母后也得紧着去疼疼她,不要吃你姐姐的醋”时,拼命摇头道“我不吃醋,我和姐姐,来世一起再做您的女儿”后,终是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如雨下。
母后临终前的眸光,极虚弱,却又蕴满了一世的为母慈情,她柔望嘉仪许久,转看向同样跪在榻边的温羡,轻声道:“你与嘉仪之间的事,哀家一直弄不清楚,也没机会再看清楚,只知道嘉仪待你,终是有别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子的,往后嘉仪若有什么事,也请你帮着看顾些,就当是哀家拜托你了……”
温羡含泪磕首应下,母后又朝阿蘅伸出手去,慈爱地望着她道:“第一次见你时,母后心里就很喜欢你,没过多久,就想着收你为‘义女’,虽没收成,但后来,又以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女儿,终是全了母女情分,尽管这是误会一场,再往后,你我又成了婆媳,婆媳便似母女,你我之间的母女缘分,一直都牵连不断,是天注定的……”
紧握着母后手的阿蘅,忍着泪道:“今生能唤您一声‘母后’,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母后吃力地抬手,轻拭着阿蘅的眼泪道:“母后知道你心里的事,母后都懂得,往后诸事,都只随你的心意吧,无需为外事绊着,只听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阿蘅含泪点头,再怎么极力抑制,心中潮水般的悲伤,亦冲击得她泪眼婆娑,哽声难言,她掩面退身让位与他,皇帝上前紧攥住母后的手,一字未能言,即已饮泪失声。
榻上的母后,眸光带笑地望着她流泪的儿子,犹似望着多年前躲在被中哭泣的小男孩,嗓音虚弱而又温柔地对他道:“记得你还在襁褓中时,哭声极洪亮,木兰说这是有福之相,当时母后抱着你想,旁的福气,我不敢求,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就算有福了,却不知,你的福气这样大,大到母后为你提心吊胆了好些年,才放下心来……”
皇帝想起他当年一心往上,不肯做母后原所希望的寂寂无名的闲散皇子,抱着拼死的心,掺和进夺嫡的浑水里,让母后整日整夜地为他悬心吊胆,心中愧疚,忍泪哑声唤道:“母后……”
母后含笑望着他道:“在君主、兄长、丈夫等位置上,你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在儿子这个位置上,天下间,再没比你贴心的好孩子了,母后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也是今生的福气,因为你在,母后才能走得安心,母后知道,你会照顾好嘉仪、阿蘅和孩子们的,母后知道……”
皇帝含泪道:“您放心,儿子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您放心……”
母后欣慰地望着他,慈爱的眸光,渐渐缈远,如跌入了久远的梦境中,只握着他的手,依然使着最后的力气,昭示着心念的坚执,“母后糊涂了一世,到临了这几日,终是忆起‘卿卿’,究竟是何缘故了……‘卿卿’……你父皇临终前念着的‘卿卿’,是假的,只是一张画纸,‘姜辛夷’才是真正活着的,她是一个人,她有自己的心,母后不是‘卿卿’,母后是‘姜辛夷’,‘姜辛夷’希望死后葬在广陵,她能实现这一世最后的心愿吗……”
母后最后期等的眸光中,皇帝终是点了点头,柔爱轻抚他鬓发的手,失了今世的最后一丝气力,轻而宽慰地落了下去,如山间的辛夷花,为轻风吹飘离枝,静静地落在这尘世间,芳影已远,只香如故。
尽管嘉仪痛哭,求他这兄长,将母后遗体运回京中、葬入皇陵,好让她日后时时拜祭母后,尽管他知晓,皇陵中的父皇,已等母后合葬等了许多许多年,但皇帝仍是遵母后遗愿,将母后秘密葬在广陵,木兰姑姑请领专人在此守陵一世,大梁太后薨逝的消息,在母后真正下葬数日后传出,那将要送回京中皇陵的太后棺椁中,无世人所以为的太后遗体,唯有一套丁香色的裙裳,虽已是经年旧物,却珍藏如新。
天子南巡中止于太后薨逝,御驾将离青州前夜,温蘅哄睡两个伤心的孩子,回到行宫御殿,见皇帝正蜷坐在窗下,对着明亮的灯光,像小孩子一样,一颗颗线串碧玺珠子,神情平静而极认真,如是在做一件重要的大事,每一颗串系的,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她走近前去,见榻几上除了那匣碧玺珠,还另有几匣琳琅璀璨的宝珠,皇帝见她过来,牵她至身边,问孩子们如何后,又问她,这几匣宝珠,哪种更配碧玺?
他淡淡笑望着她道:“朕把你的十八子碧玺珠串,摔坏了好些年,珠子也摔丢了三颗,这么些年,也找不回来了,只能拿新的替补上了。”
这是母后去后,温蘅第一次在皇帝面上看到笑意,尽管轻淡,却一直笑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温蘅手指了其中一匣珍珠,皇帝便拈起一颗珍珠,对着灯光望了一会儿,笑对她道:“珍珠好,温润纯净,正似咱们晗儿的性子。”
他将那颗珍珠串上,又问,“咱们的伽罗呢?”
温蘅细挑了一颗红珊瑚珠,皇帝接过并道出她的心思,“珊瑚是佛家七宝,也正应咱们伽罗的佛名。”
他慢将手中珊瑚珠,串在一颗颗碧玺当中,最后问温蘅道:“朕呢?”
温蘅对望着皇帝期等的眸光,思量片刻,选挑了一颗青金珠,这一次,皇帝未再释义,也未问她因由,只是接过后凝望许久,终将指尖的青金珠,认真串在了新系的碧玺珠串中,作为收尾。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串系起了另外三颗新的宝珠,连结成一道新的圆满,被轻握住温蘅手的皇帝,推戴在她清纤的皓腕上。
柔和灯光下,颗颗宝珠熠熠生辉,耀得人眸中幽光明烁,皇帝的声音,亦似幽海中浮曳的星光,轻低得如是梦喃,“三年……三年够吗?”
他轻轻吻上她怔望的眼睫,紧握着她的双手,抵额轻道:“朕知道,明郎走后,你早有去意,只是为了母后,为了孩子……想要走走散心,那便去吧,把孩子带在身边,晗儿早想走走天下,伽罗还小,离不开母亲……朕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回来……一定……要回来……”
第223章 再见
父皇或许一早猜知,母后至死也难忘旧情,难对他这君主,有何超出君主的情意,故而从未对母后直言,接受了这一无可奈何之事的父皇,不管抱以怎样的心情,依然预想着身后之事,生不同寝死同穴,死后合葬,应在父皇的预想之内。
只是谋算了一世的父皇,终究算不到母后的心意,多年之后,母后终是选择了落叶归根,选择葬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广陵,与父皇生前同床异梦,逝后亦有千里之遥。
实话讲,他怕了,他怕和阿蘅,来日也会如此,父皇将母后留在身边一世,可临了,依然留不住母后,与其拘在身边,或许不如放手数年,等她了了心愿、清了心结,她再回到他的身边,是不是眼里,就能看到真正的元弘,一定的时空距离后,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会不会心中,就能溢出真正的情愫……
他承认,他是存了“欲擒故纵”的心思,“纵”她,是为了她的归来,放手,是为了她能在这三年的散心中,真正放下心结,他可以等,等她放下心结归来的那一天,他们这一世都还长久,他们,都还有时间。
临别之前,皇帝握着她的手道:“天下虽大,但只要朕在位一日,天下都是王土,走到哪里,都可心安。”
她静望他许久,最后声极轻道:“晗儿他……不适合做太子……”
父皇或许一早猜知,母后至死也难忘旧情,难对他这君主,有何超出君主的情意,故而从未对母后直言,接受了这一无可奈何之事的父皇,不管抱以怎样的心情,依然预想着身后之事,生不同寝死同穴,死后合葬,应在父皇的预想之内。只是谋算了一世的父皇,终究算不到母后的心意,多年之后,母后终是选择了落叶归根,选择葬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广陵,与父皇生前同床异梦,逝后亦有千里之遥。实话讲,他怕了,他怕和阿蘅,来日也会如此,父皇将母后留在身边一世,可临了,依然留不住母后,与其拘在身边,或许不如放手数年,等她了了心愿、清了心结,她再回到他的身边,是不是眼里,就能看到真正的元弘,一定的时空距离后,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会不会心中,就能溢出真正的情愫……他承认,他是存了“欲擒故纵”的心思,“纵”她,是为了她的归来,放手,是为了她能在这三年的散心中,真正放下心结,他可以等,等她放下心结归来的那一天,他们这一世都还长久,他们,都还有时间。临别之前,皇帝握着她的手道:“天下虽大,但只要朕在位一日,天下都是王土,走到哪里,都可心安。”她静望他许久,最后声极轻道:“晗儿他……不适合做太子……”皇帝轻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低道:“晗儿还小,也许随你在外走上几年,好好看看天下民生,性子也跟着变了,这事不急,等你回来再议。”
虽然选择放手,但手里总还得攥着风筝线,才能心安,没有这根线,他真怕她就此飞走,再不回头。
皇帝轻吻了吻她的唇,又将两个孩子搂在怀中,与他们告别,细同晗儿说了许久话的他,向年幼些的伽罗伸出小指头道:“三年,父皇等着你回来,说好了,一天都不许迟~”
“一天也不迟”,小女孩勾住父亲的小指,重重地盖上印章,“伽罗说到做到!”
三年的时间,小小的女孩儿伽罗,在自然山水间,出落地愈发明眸善睐、灵气逼人,她跟着紫黑色的骏马,跟着母亲、哥哥、舅舅、祖父,去过许多许多的地方,从壮丽煊赫的宫阙中跳出,用自己的双眼,去博览天下民情,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大梁河山。
患有“呆症”的外祖父,原已记不得外祖母,可自回过琴川旧宅,便忆起了他的宜萱,却又找不到他的宜萱,一心想要寻回外祖母的外祖父,最先开启了这段旅程,却又在旅程中渐又忘记出行的初衷,她起先困惑,是记得好还是忘记好,后来看忘记了许多事的外祖父,比记得出行初衷时每日里焦忧满面,要开怀许多,可成日无忧无虑地赏玩山水,享受天伦之乐,不由心想,也许有些事,忘了,比记得更好,所谓难得糊涂。
她似有了新的体悟,却不能及时分享与父皇,于是便先讲与母妃和舅舅听,舅舅停官三年,一直随行陪着他们,与母妃一起在旅程中教导她和哥哥学业,原先一直随行的,还有父皇派下的许多宫人侍卫,但母妃无需那么多人随侍,外祖父也不喜欢那么多人跟在他后面,于是那些人都被遣回——表面上都被遣回,但她有次在人群中回头时,无意间看到一张熟脸一闪而过,那是哥哥身边最厉害的大内侍卫,父皇派下的侍卫们,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悄悄地保护他们呢。
但,除了一心跟随的春纤姑姑、知秋叔叔和林爷爷,他们身边,真就再无宫侍,几乎每件事,都是亲力亲为,原来人人夸她聪颖,她也觉得自己会做好多好多事,可和母妃出来,才发现自己那么“无能”,在旅程中,她学会了许多,会自己照顾自己,会试着去做每件事,会融入当地民生,以“薛伽罗”的身份,走入这个天下,而不是总被父皇抱在怀中,做足不沾尘、金尊玉贵的“永昭公主”。
跳出巍巍宫墙的她,学会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她看到的,不再只有关心呵护的家人、唯唯诺诺的宫人,她的双眼,渐盛满了世间百态、人性善恶,一路走来,她不仅看到了好山好水,也看到了世态炎凉、民生万象。
那些像话本上的故事,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们身边,她随母妃和舅舅一起,解救过蒙冤落难之人,也惩治过贪污枉法的恶官,当她愤愤不平地告诉母妃,欲澄清玉宇,涤扫天下一切不平之事时,母妃静看她良久,轻道:“这条路,女子走来,会更加艰辛。”
她道“不怕”,一路走来、学见众生的她,对母妃道:“人世多艰,世人皆苦,女子来这世上,几无可能风平浪静地度过一生,有喜便有悲,有乐便有苦,多多少少都要在苦水里浸一遭,我又何惧之有,想要走得更远,自需披斩更多荆棘,也是寻常。”
母妃望着她笑了,笑着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
她能感受到母妃的变化,一路走来,母妃一点点地变着,不仅仅是在宫中时温柔沉静的模样,似另有一种灵魂,明亮的,有生气的,在母妃的身体中,在一日日的旅程中,悄悄地复燃着,慢慢地,点亮了母妃的双眸。
在行经燕州时,她见母妃对着千尺冰湖、皑皑雪山无声遥望许久,近前轻问,母妃在想什么。
母妃轻抚着腕间的宝珠珠串,眸中倒映着落雪的山水,声音也轻似雪意轻缈,“《五灯会元》有记,禅宗七祖曾云,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我少时读至此处,怔懵不解,后来年长些,自以为懂了,却还是不懂,到如今,才像是慢慢悟了,从前,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世事纷繁,心也纷乱,自以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影逝,眼前清明,渐才明白,原来,一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虽然大家都夸她聪颖,但她还是听不明白母妃的话,似懂非懂、懵懵茫茫时,母妃轻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此处甚美,把这燕州的雪山冰水画下来吧,你父皇会喜欢看的。”
她和哥哥,一直有将沿途的美景画下,留待旅期满时、回京送与父皇赏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母妃如此说。
此日之后,母妃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渐似飞扬,母妃仍是那个温柔的母妃,可也不仅仅是从前宫中温柔的母妃,她的眸光,不再沉静如水,渐燃明光,她的眉眼,焕起漾笑的光彩,如挣脱了长期以来无形的枷锁,所有的笑意、所有的言止,都不再受拘束羁绊,随心而已,唯心而已。
在安州庆春城,她看到母妃和舅舅,互相配合着将一帮耍滑之人驳得哑口无言,第一次知道原来母妃这般不羁善言,在淮州天水城,她看到骑着“紫夜”的母妃,纵情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碧野之上,如一只展翼的白雕,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西域宛月国,她看到母妃毫无拘束地与当地民众翩翩而舞,篝火的明光,照耀在母妃的面容眉眼上,其间神采,恍若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无忧无虑,未见世艰,又似已望尽千帆,跨过沧桑,与这世界、这人生、这命运,释然相看,共舞而笑。
满天的烟火,在载歌载舞的人群头顶盛开,伽罗想,她现在所见到的母妃,也正似烟火一般,绚烂地盛开着,璀璨夺目,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