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也是,”怡亲王嗤笑,“办理别人的案子,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打杀得干脆,牵涉到自己身边人,再难受还能怎么着?该办得还是得办。”
两人互相宽慰着说了阵话。怡亲王告个别要走,恭亲王犹豫着,想要问他升平署排戏的事,思忖了下到底还是没张开口,他没有时间去陪郁兮,也不能侵占怡亲王的权利。
不是因为不够喜欢,他像一个老郎神一样,婆婆妈妈戏多的要命,甚至吃自己亲弟弟的醋,如果时间往前拨回两刻钟,他势必严厉质问这臭小子为何不老老实实当差,整日上内府荒废哪门子的时辰?
是那封密报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卡到了这个节口,他看着怡亲王年轻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了亲情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再者,感情上的事,不能动用权力去压制,去争夺。能与“情”字做交换的,还是“情”字本身。
进入二月,宫里的世界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内务府选拔出一披年轻的宫女入宫候补当差,同时宫中原本那些当职期满的年长宫被放走了一拨,承乾宫同其他殿所一样,殿中诸多人的面孔发生了新旧交替,他们和敬和格格一样都是初入这座宫城,在此停留栖息。
叫醒郁兮的是窗外的鸟鸣和早早降临的天光,在廊间里吊嗓子的时候,呼吸间滋生的都是春天里的绿意。
二月二,遵照祖制,天子要出行农坛祈求丰年,郁兮目光望出迤逦绵延的宫墙,能想象的出来,文武百官跟随他出宫时那浩浩汤汤的场面,但是她想象不到他提着农具夯土祈求新年丰收的情形。
最近她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他来,她把这样的异像窝藏在心底,之前她会跟觅安倾诉心事,现在她却耻于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发酵,兀自醉得脸热。
还好初春的风里还透着凉,廊子下一吹就清醒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几乎所有的节礼都被限制得不能太过铺张,据说以往正月十五,紫光阁会燃放烟花以表庆贺,今年也因此被取消,也许明年她就离开京城了,郁兮遗憾的想,错过一场烟花,便是永久的错过了。
虽然不能大办,宁寿宫皇太后还是下发了懿旨,要在长春宫设家宴为恭亲王庆生,所以这一日,升平署那边的差事暂且放置下来,她没有出宫。郁兮在承乾宫的花墙井亭下起步,然后迈步,口中念念有词。
冯英远远看着笑道,“别说,将近一个月的时长,格格已经学得像模像样的了。”
“格格吧,”觅安道:“她身上就有那股子莽劲儿,一旦对某件事上了心,就决心一定要做到最好不可。”这样也许是好事,身心被占据,就不会想家,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接近晌午的时候,内奏事处来了一位太监送上一封信走了,说是从兵部驿站上传送到宫里来的。郁兮看到封皮上辽东王府的戳印,眼睛里起了潮,就着窗前的光线打开信,阿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与郁兮书:
日内极挂念桓桓,得知桓桓已平安抵京,甚欣慰也。阿玛,额娘体健,余皆安善。仆婢辈皆守旧,同乡各家亦皆无恙。
恭亲王心量如海,仁慈宽容。江阳,江舟荫任二品,不为不荣。辽东王府受恩深重,请桓桓代为转述谢意。
余不一一,佚下次续具。即问近好。
父柳襄手书。”
郁兮落下手,欲语凝噎,忙用手背擦去眼尾滴落的泪水,觅安见她这个样子惊慌起来,“格格!信上都说什么了?是不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没有,”她泪中带笑,把信递给她看,“阿玛,额娘他们都很好……”
郁兮自幼读书起,觅安就一直陪伴,所以她也很是能认得几个字,匆匆看了下来,眼睛里也不断落泪,“离开吉林也快两个月了,奴才也想王爷福晋他们了,就是大爷,二爷这里奴才没看明白,听王爷的意思,二位爷竟做了大官呢!”
冯英凑上前看了一遍,俯下身笑道:“恭喜格格,还是二品官,这该是六爷的意思。”
根据养心殿传出的风声,朝廷最近正在安排原属于辽东藩地内的官员任用一事,只是郁兮万万没有料到,她的两个哥哥也在调用的范围之内。
她一遍又一遍看着信上的文字,“阿玛可能认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信上没有说明哥哥们担任的是哪里的官职,只让我代王府转达谢意,这样也好,等我跟六爷答谢的时候,顺便问问他吧。”
第46章 将倾
郁兮知道他很忙, 她不能突破重重宫规去养心殿找他, 其实也曾想过让周驿从中间递话, 到底由外人代为转达的话差了层意思,她还是决定当面向他道谢。那么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的长春宫家宴。
郁兮期待见到他, 为此一整天心里都在紧张的弹跳着, 可惜的是直到家宴开始, 他才出现。
压轴出场的人, 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惊艳的情调。他追随气节换了浅色的衣袍, 削弱了面色上固有的几分寒意。
一弯香色,两袖云龙, 躬身向太后行礼时,是日月光华之间的起承转合。
太后正在询问他白天祈农的事情,他落座后微笑着一一作答。视线跨过人影幢幢追逐着他, 郁兮耳边是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心中起风的声音。
用膳的过程中她屡次望向他, 两人却没有达成眼神的交接,她无法给出任何暗示,这样下去大概就要失去同他言谢的机会了。
用过晚膳, 五公主莫名其妙的消失,大概乾清门附近会出现她的影子, 宫眷们聚在一起热聊,郁兮也找了个空当走出殿,欣赏廊外的夜色,太过出神, 甚至身边多了个人都未曾察觉。
他随她瞥了眼天际,然后抱胸靠在门框上望着她,郁兮窝在栏凳上,手背垫着下巴趴在栏杆的边缘,夜空倒映在她的眼底,星辰坠落碎成了眸光。
她的面前是浩瀚无边的夜幕,身后是大红灯笼倒流下来的光河,黑与红的碰撞,她在暗夜与红尘的交界处,静守一方天地。
每次看到安静时的她,他都会身陷一种错觉,时间失去了跨度,一瞬延展成了一世的长久。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被人披了架斗篷,“晚上风硬,别在外面坐着,当心着凉。”
郁兮颤了下肩,回过脸看向他,桃花眼中有露水沉积,不是泪,只是委屈化作的几分湿润,“王爷,”她轻轻喊他,唇动身未动,甚至忘记了礼仪,“我在等你,等你了很久,腿都麻了。”
他伸出手,“找我有什么事?”
她递出手,被他拉起身,跺脚缓解了一下麻意,蹲身道:“今天收到阿玛的来信,上面说哥哥们做官了。我是代替辽东王府,还有两位哥哥来向王爷道谢的。感谢王爷的信任和器重。”
他抬她起身,这才松开手,“不临难,不见忠臣之心。辽东王府忠诚,只这一点,就足以恩荫祖孙后代。况且对辽东那边情况最熟悉的还是你们王府,试试你哥哥他们的能耐也好。”
她笑问:“请问王爷,哥哥他们担任的是哪里的官职?阿玛的信上没有说明白,只让我代表他来跟王爷道谢。”
恭亲王想着道:“我记得应该跟原职统辖的范围出入不大,柳江阳任的是黑龙江副都统,柳江舟统辖的区域小一些,担任宁古塔副都统。”
郁兮在脑海里回想他送给她的那张地图,笑道:“二哥哥应该高兴坏了,宁古塔辖区东临大海,地盘里还有兴凯湖那样大的一片水域,他这人最喜欢水了……”
看来她把那张地图都完整记在心里了,她声调高昂,梁上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朦胧的红瓢泼,渗透她雪白的肌骨。
那道眉弯前光影陆离,他与她的袍角,被地砖上光火荡漾出的涟漪染透。他在她话语终止的时候问:“除了道谢,你今天来找我,可还有其他事情?”
“当然有,”郁兮没有片刻的迟疑,“今天是王爷的生辰,祝王爷生辰喜乐,万岁万万岁。只是我没有千里镜那样贵重的礼物送给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恭亲王踏着灯火汇聚的水洼闲庭若步,然后回过身望向她,“礼尚往来,单单口头上糊弄人,未免太过不用心,我可不认。”
光河的尽头,一个回眸,郁兮心里那根弦紧绷了起来,想了想又松弛下去,“我给王爷唱出戏吧。”她笑着,“不知王爷听说了没有,我跟五公主还有七爷准备演《长生殿》的第二折 《定情》给万岁爷祝寿。这阵子我跟着七爷排练学习了不少本领,今天全部拿来给王爷掌眼验收。”
这个提议正中他的心靶,恭亲王负手,抬起下颌一偏头,“你跟我来,这里不是唱戏的好去处,我带你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郁兮随他穿过一道道门洞来到长春宫后殿,令人惊讶的是,长春宫后方体元殿的后檐接出了三间抱厦作为戏台。果然宫里的建制独具匠心,一环套一环,处处充满惊喜。
恭亲王望着戏台道:“宫里经常选择在长春宫设家宴,茶宴,正因有这个戏台在此。地方我为你辟好了,准备好让我大饱眼福了么?”
郁兮敛袖,蹲身一笑,“王爷慢等。《醉酒》这场戏练得多,我就唱这一折吧。《定情》留着六月六那日再唱。”又指指他腰间扇套,“有劳王爷,借你的扇子一用。”
随身伺候的那些人早不见了踪影,荒芜的后殿只有他们两人,点亮戏台的是那盏月明。
他望着她走远消失在抱厦的侧边,然后在靠近上场门,戏台的九龙口亮相。纵然抱有想象和期待,她的出场还是让人眼前一亮,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注入了戏中角色的神魄,精妙入神。
郁兮穿着雪灰的灰鼠薄皮袄,跟戏服的穿着出入颇大,没有长长的袖子供她挥舞,她熟练的身法弥补了这项短缺,月华缠绕在她的一双手腕上化作了流云袖。
她迈步,领袖的银针水獭浮动,绵绵延伸。面部的威容下带着喜悦,眉眼舒展,嘴角上提,两边绕袖,抖袖,然后整冠捋穗。
这是花旦出场后例行的一套表演动作,恭亲王对戏曲的研究算不上精深,但是他有一套标准的审美,也许他无法从戏曲表演中的犄角旮旯里挖掘出细节,但是好与不好,他辨得真。一个月,能够练到这样的地步,想必是耗费了很多心神和精力。
台上的杨贵妃出神入化,在宫中等待唐玄宗的时候百无聊赖,闷游后花园,眼神宁静反而突出一股傲劲儿,慢慢展开折扇半遮面,垂下的眼睑一抬,婉转开了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她口衔四平调,他的折扇在她手中幻化万千,时而障面,时而抬于脑后,她足下步步升莲,扭腰转身面面俱到,声嗓与身姿配合的完美无缺。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水面朝,啊,水面朝。”
杨贵妃月下赴约,抬头望月,自比嫦娥,满心欢喜,情意缠绵,途中所见的各色景物都染上了她的喜悦,“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华贵端庄,典雅大气,朗月东升,花下赴约,美景,美人与美事兼备。
台下的他默默望着,微醺之后是深深的陶醉,《醉酒》这出戏中的杨贵妃一角,属于风流旦,不似闺门旦的温婉,也不似泼辣旦的凶泼,台上的她时而温柔体贴,时而俏丽妩媚。
一双桃花挑逗眼,堪堪把人的心魂都勾了去。她静下来是一个样,热闹起来又是一个样。
台上人嗔着痴着,台下人轻声喟叹,二十多年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他阅遍江山,却阅不尽她的风情万种。
“王爷,”一曲过罢,她卸下两袖清白的月光问,“我唱的好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恭亲王失笑,“好!”他拊掌为她喝彩,“唱得好!”
郁兮望着台下的他,也跟着笑,接着笑意陨落,万千的怅惘涌入心头,她初尝这种滋味,也终于懂得了喜欢二字的含义。
就像有几次见他叩开打簧怀表,瞧清楚时间后,面上那恍然大悟的一瞬。现在她就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敲开自己的心门,领悟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
他眼尾溢出淡淡的光,盈满她额前的整座苍穹。她沐浴其中,感到微微的冷。
很多事情都会遇到“但是”来作为转折,但是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
台上与台下相望,彼此之间的心思却不相闻。郁兮辗转走下戏台,蹲礼后把扇子还给他道:“让王爷见笑了,我们回去吧。”
活落就要转身,他却不允许她回避,追上她的手拉她回身,清冷的嗓子撞击着她心尖那口钟,“柳郁兮,我喜欢你。”
察觉出自己的心声,郁兮并不觉得意外,他对她的好做足了铺垫,那份感觉适逢其会的降临。但是她没料到,他对她是出自同一种感情。
郁兮回过身望向他,像第一次见面那时,安静又警惕,恭亲王忽视了她眼仁中的陌生,他知道他面色维持得很出色,倒影在她眼底岿然屹立,然而他的心底是截然相反的境况。
人一旦动了情走了心,风吹草动也犹如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只有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有多紧张澎湃,“上次我挽留你,你没有答应,可能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今天我同你把话讲清楚,我喜欢你,请你留下来,也请你答应。”
第47章 一双
一句话中用了两个“请”字, 却是被霸道勾画出的语调, 似乎不容她抗辩。
郁兮笑容苦涩, “王爷,您不觉得杨贵妃很可怜么?她苦苦在百花亭等了半天, 唐明皇却失约转驾西宫去跟梅妃相会了。难以相信, 她还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
她喜欢他, 所以才有后顾之忧, 她明白他留她下来意味着什么, 如果她答应,让这样的假设成为事实, 等将来某一日他称帝,她便是他后宫中的一员,她得不到他全部的感情, 只能分走其中的一杯羹。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她接受不了这样不平等的情感, 她对未来的期待,是以辽东王夫妇作为参照的,两个人组成的世界简单清白, 容不下三妻四妾参与,多一个人就变得拥挤, 失去平衡。
恭亲王听出了郁兮话中的含义,委婉的拒绝也是拒绝,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受挫的感觉。她拒绝他的理由是因为她不愿低头,在后宫中等待他感情上时有时无的施舍, 而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恭亲王从月前望向她:“既然你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想必你对我并不是毫无感情的?”
郁兮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时的慌张,满盘失策。她若是直接了当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一锤子定下个死局。怎么还会露出破绽?拿杨贵妃来做对比,不就间接承认她喜欢他了么?
“你胡说,我没有。”郁兮的鼻翅被窘迫顶撞的发颤,月圆与她的瞳仁重合,颠啊颠,她转过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他一步迈到她跟前阻断了她的后路,“为什么不说实话?”他话语被月露浸润出凉意,质问道:“柳郁兮,承认喜欢我,很难么?”
郁兮心里突然静了下来,他的话在胸室里回荡,微微的一阵风,拂落她刻意佯装的面纱。她抬起头看他,唇珠拨转,研磨出轻声细语,“邧承周,我喜欢你。”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字字清晰。他垂起的眼睑处拢着淡淡一尾弧光,四围空旷静默,她与他在月光掀起的浪潮中颠簸。
“那么,请你留下来。”他道:“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杨贵妃,为何要拿他们自比?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或许你对我还存在着误解。我活的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追逐权力,那个皇位,不过是我实现抱负最为光鲜,最为直接的途径,我从未想过它能为我带来多少美色。你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何尝不是,你凭什么小瞧我?认定我是那种耽溺女色,徘徊于女人中间的人?”
“国务繁重,我没有时间在脂粉堆里周旋,也没有那样的欲望。感情这东西,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你来了,或者说我找到了你,我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对的,火候差不多了。总而言之,你是我等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郁兮耳边浪涛呼啸,明明月光清冷,却把她的脸蒸得又红又热,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带着郑重宣誓的口吻,说什么只喜欢她一个人,她高兴,她快乐,她的感情不是单方面的,他的回应浓烈真挚,一度让她的心底在欢呼雀跃。
几乎就要开口答应他了,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却是吉林乌拉的雄峰连绵,河海湖泊。郁兮眼里熠熠的光融入理智,勾兑出了宁静的光华,“王爷,”她蹲个腿,抬起头望他,“但是你的身份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担负着整个皇族宗室的责任。你,我,我们不能这般自私,即使我们今天冒昧做出承诺,过后也是不会被祖宗规制,被太后娘娘他们所认可的,你不该为了我一个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