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下意识地就伸出去,做出十分珍惜珍爱的小心翼翼的动作。
可在触碰到封皮的时候,手又一颤,到底还是记着双方的身份,很犹豫到底要不要收。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这礼,不能随便收啊!
吕山长眼睛都恨不得长到那礼物上的神情很是让柳平之困惑,往前探了探身子,也想看看究竟什么东西能让他那淡泊名利的师兄失态到这种程度。
结果……
“这,这不是……”柳平之失声叫出来,几乎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苏澜,这样珍贵的东西她哪来的?
但绝对不会是老师传下来的!
吕山长听到柳平之的声音,略感欣慰地差点流下老泪。
上一次苏澜拿了两本书出来时,他也如此失态。
好在好在,有了一次经验,他这一次淡定的多,没在师弟面前太丢脸。
但一想到柳平之在这儿,他就又心痛。
他很清楚,苏澜说是赔礼,其实是为了给苏聿请先生送的礼,可如今先生不是从书院出的,他没那个老脸去抢别人的东西啊。
虽然,他的确很想收。
苏澜仿佛看出吕山长暗地里的捶胸顿足,温言道,“吕伯伯放心,这只是晚辈的赔礼罢了。”
吕山长犹豫几许,到底还是没能敌得过这本书的诱-惑,嘿嘿笑着搓了搓了手,“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柳平之看着他那如若至宝的傻样,心里没忍住犯了点酸气,幽幽地看着苏澜,“我这做先生的……唉……”
苏澜忍不住笑,“柳伯伯都是聿哥儿的先生了,还怕看不到这些书吗。”
意思是,她那儿还多着呢,不用急!
柳平之双眼一亮,吕山长就……唉,如果他不是南山书院的山长就好了!
“行了,赶紧走吧,老夫现在不想看见你!”吕山长黑着脸喝道。
柳平之嘲道,“师兄未免有失大儒风范啊。”
吕山长怒目而视。
苏澜轻轻一笑,“晚辈告退。”
待苏澜走远,吕山长气也消了,看着柳平之,幽幽长叹,“你这是…何必呢。”
柳平之神情淡然,“师弟周游数年,身无分文,正想赚几个束脩钱喝两口清酒。”
吕山长却是被他这敷衍的态度气的吹胡子瞪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而后又是一叹,“弟妹已去了多年,你也该考虑考虑续弦了,有个人对你嘘寒问暖,不好吗?”
柳平之垂下眼帘,遮去慢慢无边的落寞,淡淡笑道,“天下虽大,要找个能说话的人,却难。师兄与嫂嫂鹣鲽情深,这其中困苦,自是不懂。”
吕山长想起那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弟妹,想起妻子曾说过的话……好好的姑娘家,满怀憧憬地嫁了他,即使平之对她关怀备至,又从不纳妾,却终究还是郁郁而终。
唉,也罢。
他虽然心疼师弟孑然一身,也该可怜可怜那些好姑娘。
谁还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平之这一身才华,除了青词师妹,又有谁能与他共话。
想起这个,吕山长忽然心神一凛,犹豫了又犹豫,极其严肃地说,“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但有件事我必须给你提个醒,澜丫头是你晚辈!”
柳平之一愕,明白他的意思后哑然失笑,“师兄,你真的多虑了。”
苏澜再怎么像她,无论样貌,性情,才情如何的酷似,终究也不是她,他断不会移情晚辈。
.
南山书院建在山腰上,夜里比在东宫还要凉一些。
用过晚膳,苏澜早早就沐浴,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窗前看书。
过了会儿,小雪轻声说,“太子妃,夜深了,明日再看吧,仔细伤了眼睛。”
苏澜看了看时间,刚过亥时,收好书,叫来井八,“八姐姐,一会儿你去和其他人说一声,今晚不管发生事,我没叫人,都别进来。”
“太子妃?”井八惊道。
苏澜微笑,“听我的就是。”
井八猜她是有什么安排,并不多问,但又不放心,“如果有危险怎么办?”
苏澜眨眨眼,“我会叫你的。”
井八又想起她不知哪儿来的自信,沉默一会儿,只好依她,但还是再三嘱咐,如果觉得不对一定要叫人。
她可还记得中秋那晚,井大和井二不顾太子妃的死活,各自杖一百,即使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也去了大半条命,到现在都还躺着养伤下不了床,只是没人敢在太子妃面前嚼舌根,所以太子妃还不知道。
就是她自己,也是太子妃那句她的人他自己罚,殿下才暂时没处置她。
她可真是怕了太子妃会出事。
苏澜却是没法理会井八这些想法的,她必须要见一见罗刹人。
窗边已摆好棋盘。
皎洁的月色洒下一地银霜。
苏澜把一些棋子放到棋盘上,刚停下来就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太子妃好记性。”
苏澜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一下,抬头,果然看到一张罗刹面具。
即使心里有准备,大晚上的再见到,也还是被吓得不轻。
她咽了咽口水,抬手指着对面,“先生若不嫌弃,就继续上次未完的棋局。”
罗刹人撩了下袍子,在她对面坐下,落下一子,“太子妃看到在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看来小世子还是出卖在下了。”
苏澜笑了声,“先生这话不对,舍弟与我乃血脉至亲,最信任的人自然是我。”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他了,苏澜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微微凝滞,听他淡淡嘲道,“既然血脉至亲这么重要,却还维护太子?”
“那么先生呢?”苏澜抬眸,目光有如这满地银霜,美的动人心弦,却丝毫没有温度,“先生又是投靠了谁?皇后娘娘,还是齐王,或是宁王,又或是梁贵妃等等诸人?”
“那又如何?”罗刹人摸索着手上的棋子,声音有点冷。
“我与殿下,乃圣上赐婚,我一介孤女,如何违抗?成亲当天,有人在东宫行窃,为逃生打开兽园,不知惨死多少人,即使我,若非殿下出手相救,也已是孤魂野鬼一个。殿下于我,乃救命之恩,我维护他,本也应该。但你呢,却是主动投靠他们,不惜算计无辜,算计无辜血亲,愧对先祖的,其实是你!我说的对不对,商表哥?”
第42章
罗刹人冷厉的目光如利箭般射过来, 苏澜不闪不避地回视, 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 面具下溢出声粗哑的, 短促的笑。
随即抬起手,覆上面具,但听得呲啦的像是撕裂肌肤的声音,他取下面具, 应该也撕下了人皮面具, 一张隽秀清朗的脸便显露在眼前。
月光下, 却显得很是苍白, 脸皮上有细细微微的褶皱, 应是长期戴人皮面具造成的。
而那双幽黑的眼睛,如暗夜一般深沉,没有一点与这张脸相称的温朗。
他果然长的极像大舅舅, 怪不得会被人认出来。
“你如何知道是我?”他开口,嗓音也是低沉的。
“漏洞太多。”苏澜自不会告诉他是因为他的轻功才被认出来。
她这个本事,连殿下都还不知道呢。
商林端似有似无地哂笑,“我还以为, 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任何事, 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看人够不够细心罢了。”
商林端嘲讽地勾起嘴角,“你会知道我还活着,恐怕是严刑逼供吧。”
“相反。”苏澜道,“是萧千里主动告诉我的。”
商林端意外地看她一眼, 随即了然,“他以为你是商家之后,还把你当做自己人了。”
苏澜语气漠然,“我可从未听说把人当成自己人的方式是想害死他。”
商林端沉默一瞬,显然也是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淡漠地说,“若非太子豢养猛兽,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澜冷笑,“我也没听说过哪里犯了命案会怪到卖刀地人头上。”
商林端一愕,唇角紧抿,苏澜却不放过他,咄咄逼人,“你如此想法,与先帝何异?”
“啪嗒”一声,棋子被重重扣在棋盘上,商林端涨红了苍白的脸,因为愤怒,脖子上的青筋格外狰狞,“你住口!休要将那暴君与我相提并论!”
“先帝因外祖父为谋逆的乐太子求情而残杀商家人,萧千里因行窃被抓捕,为逃命而害死他人。商家人无辜,那些死的奴仆就不无辜了?你怨恨先帝,甚至怨恨他的子嗣后人,却可怜萧千里,你还不如先帝呢。”苏澜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你住口!”商林端恼羞成怒,倾身而起,双手摁在棋盘上,愤怒的气息犹如月光兜头罩下,完全地笼罩着苏澜,阴狠道,“别以为你是我表妹,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苏澜淡漠地抬起眼,盯着那一双只在毫厘外的阴鸷的眼,冰凉地说,“我阿娘,是为了你才入教坊司,至今仍被世人耻笑!萧千里会去商府救了刚出生的你,也是因为他与我阿娘是故交,而非他以为的大舅舅!商林端,你还好意思欺负我吗?你的良心,不会觉得痛吗?”
她没什么力量的纤纤玉指轻轻戳着他的心脏,却仿佛是一把利刃,狠狠的,一次又一次插.进他的心口。
那里,已是鲜血淋漓。
面上血色褪尽,商林端颓然地跌坐回去,脸上竟是茫然。
苏澜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感激他还活着,到期盼他好好活着,希望能见一面,拉他出泥淖,到方才那句该怪殿下养猛兽,她已彻底失望。
第43章
“商家从外祖父外祖母, 大舅大舅母, 还有小舅, 哪个不是风光霁月的人物, 而你呢,钻营算计,罔顾人命,你也配, 为商家报仇?”
苏澜语气平静至极, 但这种轻忽到漠然的态度, 却叫人更难受。
良久地沉默后, 商林端轻轻“呵”了一声, 这一声哂笑,极尽自嘲,自我厌弃。
“谁不愿坦坦荡荡谦谦君子?”他嘲道, “我本只是读书人,前尘一概不知,突然有人告诉我我是谋逆罪臣之后,是该死之人, 突然养育我长大的至亲为我去做那鸡鸣狗盗的宵小之徒, 还突然就死了, 而我不得再以真面目示人,躲躲藏藏,活的还不如一条狗。我想报仇,我要为商家翻案, 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我有错吗?”
“你以为你很苦?”苏澜漠然的眼神看过去,仿佛看一只蝼蚁般,“萧千里重情重义,信守承诺,待你视如己出,纵然生活不富贵,至少前二十年,难得潇洒,就算遭逢巨变,你已及冠,还能承受不了这点打击?我呢,阿爹阿娘遭奸人所害去世时,我还不到十岁,明知仇人是谁,还要带着幼弟在她们手下讨生活,假意与她们亲近,战战兢兢周旋,每时每刻如履薄冰!大家看我现在在东宫过的顺风顺水,可谁不知东宫是火坑?可我还是扛了过来,才有现在的局面?难道我不难?可我又害过谁?”
“是你自己心志不坚,为求捷径选了阴暗的路,凭什么怪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