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住陆青婵。他在娶秦扶白的时候受尽了冷眼,所以一门心思扑在功名上,以不辜负秦扶白受到的委屈,对子女们也不甚亲厚,两个男孩可以挣功名,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他就一门心思的想让她攀上皇亲。所以当初敦惠太后要把她接进宫里,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他不顾秦扶白的反对,当即就允了。
后来她被萧恪关在水上瀛台,他想的最多的便是生怕因为这一层关系,妨碍了全家的荣宠。因此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远远看着她,任由她独自沉沉浮浮。
这个女儿心里,只怕是怨他恼他的,许是觉得他是个卖女求荣的人,眼见着她有了皇帝的恩宠才肯与她亲近,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正想着,陆青婵已经走了进去,陆承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在恍惚之间,和小时候那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女郎的身型重合在了一起,他忍不住叫了声:“婵儿。”
陆青婵回过头来,陆承望的眼眶红着说:“这么多年,是父亲对不住你,你原谅父亲可好?”
陆承望的身量已经略显佝偻,陆青婵咬着嘴唇垂下眼:“女儿从来都没有怪过您。只是偶尔觉得伤心。”
“生养之恩大过天,女儿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这些话从来都不像是陆青婵能说出口的,在陆承望的印象中,她在宫里学了很多年的规矩,说出口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句偶尔觉得伤心,像是一根小针刺在他的心上。萧恪到底是改变了她,只是这种改变,陆承望竟然觉得有些欣慰。
立在门口的子苓小声地说:“主儿,时辰晚了,咱们该回了。”
陆青婵入了深宫,能出来片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多少宫里的女子一辈子都被圈在紫禁城里不得脱身,陆承望虽然不舍,也忙说:“娘娘,您该走了。”
陆青婵回过头看着这处不大的小院,看着看着,也红了眼睛,她转过身对着陆承望缓缓行了一礼:“还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她的手搭在了子苓的腕子上,陆承望送她一直走到门口,这一路两个人长久无言,到了大门口的时候,陆承望对着她行礼:“臣恭送娘娘,唯愿娘娘玉体康健,长乐未央。”
陆承望真的感激萧恪能给他个机会,对女儿说出这些心里话,也是解了那个一直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结,陆青婵把他扶起来:“往后又不是不见了,父亲不要多礼。”
这一抹浅浅的蓝消失在了门口,陆承望带着下人们出了门,就看见在这条街的尽头停了一顶宽大的轿子,在轿子门口站着有善和方朔两个奴才。
这轿子里坐着的人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陆青婵娉婷地走到轿子外头,从轿子绣团云纹的帘子后头伸出了一只手。陆青婵搭着他的手腕登上了轿子。
金色的阳光泼了她一身,她就借着这只手的力道,消失在了门帘之后。
陆承望无声无息地跪下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人臣,从没妄图过天家恩宠,他原本指望着自己的女儿能够在自己的官场仕途上给自己铺条路,没想到那位世间最尊贵的人,因为女儿给了他另外一种体面。
陆承望依然能想起,那天在乾清宫的大殿里,萧恪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恩典,朕是给陆青婵的,不是给你的,对于你,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心结。”萧恪喝了口茶,语气一如既往,“你不以国丈自居,可有时候,也该记得你是她的父亲,她和你流着一样的血!”
他做梦也想不到萧恪会对他说这些话,他可以把臣子们当廷拖出去廷杖,却很少对谁有额外的恩情,更别说能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他给了陆青婵他能给的所有尊崇,那些不能给的,他也在尝试以一种更合理的方式尽数留给她。
陆承望抹了抹眼睛,扶着奴才的手站了起来。
*
轿子里,陆青婵在侧面的软垫上坐好,轻声开口:“您怎么来了?”
这话该让萧恪怎么接呢,难不成直直白白地告诉她,他害怕陆承望这个老猴一根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惹她难过,所以巴巴地赶来了。
作为皇上,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颜面的。萧恪板着脸:“朕去顺天府,顺路过来看看。”立在外头侍奉的有善险些笑出声来,顺天府和陆府一个在京城东侧,一个在京城西侧,皇上出了城门就直奔陆府来了,难不成真去兜好大一圈子不成。皇上对贵主儿的心思啊,真是不符合皇上的脾性,可也许正是有贵主儿在,才让他们也见识到了萧恪的另外一重模样。
萧恪没问陆青婵说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累不累?累就睡会。”
这句话说出口,萧恪便觉得有些后悔,陆青婵惯会拿捏着自个儿的性情,守着那份君臣界限哪里肯逾越。四下寂静,萧恪目不斜视,心里想着若是陆青婵不搭腔,他自己也决计不会再提,只当是自己没说过这句话。
没料到,一个簪着珠翠的头颅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也像是一朵柔软的云。萧恪的心也像是被这片云裹挟住了,软软的成了一团。
陆青婵和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纤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得均匀。萧恪僵直着后背,竟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自己惹了她好睡。
在轿子的轻摇慢晃间,有一束光从窗帘外头照进来,正好落在陆青婵的脸上,萧恪见她微微皱了皱眉,于是抬起手小心的给她挡好。他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想着若是让奴才们瞧见了,不知道要怎么在心中腹诽。
好在现在这里头没有人。
陆青婵嘴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声,萧恪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味了良久才在自己心里反复确认了这一句话。
陆青婵说的是:“皇上,谢谢你。”萧恪想笑,可又下意识抿平了嘴角。
她的脸颊摩挲着他肩头的衣服料子上,那里用金线绣了团龙纹,他甚至有些担心磨伤了她的皮肉,萧恪侧过脸看着她沉静安然的模样,有句诗缓缓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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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通草(二)
萧恪登基后的第一年万寿节, 八方来贺、万国来朝。
海内外的诸多国家都带着丰饶的奇珍异宝, 进献给萧恪, 而陆青婵的承乾宫里也多了很多异族的摆件陈设。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地带着一年四季都如春日一般的温和明丽。这一年萧恪开始向车戎国用兵, 倾举国之力,王师挥军北上,带着势如破竹的态势。宫外曾传言说, 这一战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
正在西方用兵之际,萧恪带领文武大臣和皇室宗亲们,一路浩浩荡荡向木兰围场行去,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皇上大抵是要借此时机,为朝廷选几位可塑的帅才。
一路马蹄扬尘,各色彩旗迎风猎猎作响,马车的车辙一道连着一道,绵延数里,难以窥见首尾。
萧恪的马车是专门为他打造的, 宽敞而精致,除了卧榻之外还有案几、书柜、香炉,陆青婵由子苓扶上马车, 看见萧恪在一旁还专门为她留了一个贵妃榻。
萧恪看见了陆青婵的目光,像是有一种被戳穿心事一般的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素着脸说:“朕出门在外, 还缺个伺候笔墨的人。”
陆青婵顺从地拿起一旁的朱砂,轻轻研磨起来:“那就让臣妾来伺候皇上笔墨吧。”看着她从善如流的模样,萧恪点了点头。
如今暑热正盛,马车里放着一个专门发散冷气的冰盆,徐徐的微风从窗外吹来,吹起陆青婵鬓边的头发。她手腕上那只玉镯配着她纤纤如玉的手腕,交相辉映别有一番美感来。
萧恪拿笔写了几个字,又看完了几本折子,陆青婵依然端端正正的坐好,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侍候笔墨的侍女了一般。萧恪觑了她一眼:“得了,你也歇会吧。明日才到木兰,朕交代你的学骑马,学得如何了?”
陆青婵有些赧然地对着他笑:“皇上还不知道臣妾么,方朔给臣妾挑了一匹马,臣妾连马背都上不去,更别说骑了,要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丢人不说,只怕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侍候您了。”
萧恪嗤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落回到自己的折子上:“给自己偷懒找借口,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也只有你了。罢了,到时候朕去骑马,你可别羡慕。”
“皇上能带臣妾去木兰围场,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
萧恪看她说得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忍不住停了笔多说几句:“说真的,木兰这个地方大的很,你若是住在毡房里四处看看,当真是没趣儿。”
“可是……臣妾也不喜欢杀生。”陆青婵抿着嘴唇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萧恪心中了然:“朕知道了,但是秋狝是每年的规矩,等不围猎了,朕带你单独去看风景,可好?”
难为他还有这个心思专门替她考量,陆青婵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对着萧恪点头。
当天晚上,驻跸在离木兰还有五十里路的郊外,大军开始打灶生火,四处有炊烟袅袅,倒富有着一种别具一格的温情,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出去看向西边的天空。
此刻正是一个黄昏,火烧云在天际铺陈开,弥漫出一种盛大而宏丽的感觉,萧恪走到陆青婵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你在看什么?”
“臣妾在想,为什么诗词里形容黄昏的诗篇有这么多,可是夕阳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萧恪挥了挥手,叫下人们给陆青婵披上一条氅衣:“因为有些人总喜欢拿夕阳自比,认为自己也是如同这暮霭沉沉的夕阳一般郁郁不得志,这些腐儒,酸得很。”
他看着远处似隐若现的山脉的轮廓,只觉得心胸也高远起来:“若是一个王朝所有的人,都带着一股子暮气,那这个王朝也离土崩瓦解不远了。”
陆青婵嗔了一句:“臣妾不过是说说诗文和风景,倒让皇上和江山治国联系到一起去了。”
这段时间,萧恪总觉得陆青婵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虽然依旧是过去那般温吞知礼的样子,可偶尔在他面前的一颦一蹙,总让人觉得动人。
“朕是皇帝,心里自然想得是家国天下,也只有天下太平了,才有机会让你有这些小女儿家的心事。”萧恪笑了笑,“到明日,朕给你猎一对兔子做护手。”
说出口便后悔了,陆青婵白日里才说过不喜欢杀生,他立刻转了话头:“你若是喜欢,养在宫里也行。”
提到养,萧恪又觉得养只兔子没什么意思,宫里头太妃那边养猫养狗的很多,都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活物,他的女人就该养些不同寻常的。萧恪也没有细思自己早已理直气壮地把陆青婵归为了自己的女人,脑子里已经飘去了老远之外的木兰围场。
萧恪曾和平帝一起去过木兰,和兄弟们在一起策马扬鞭在围场之上,他和萧让两个人合力猎了一头黑熊,那头熊的皮子被剥了下来一起献给了平帝。他们兄弟二人也曾在一起哈哈大笑、拍掌相庆。那些岁月早就走远了,他也好、萧让也罢,一起争夺过皇位和江山,两个人如今早就都不在原地了。
宗人府,是萧恪心里的一处禁忌之地,他不去提,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专门提起。不提不代表不重要,反而正是因为对那里的心绪太过于复杂。这不仅仅是关于陆青婵一个女人所带来的牵绊,更多的是骨血深处,那丝丝缕缕的血脉羁绊、事关皇图霸业的你争我夺,也许还有那么几分少年时代一起成长的少年之谊。
陆青婵看着萧恪,这个男人板正的脸上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高深莫测,她不知道萧恪心里在想什么,可有时候,觉得他那寒冰不化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又有常人所触碰不到的柔软。
萧恪还正想着,就听见方朔走了过来:“皇上,西边那头有战报传来,大人们已经在等您了。”
“朕知道了。”萧恪点了点头,对着陆青婵说:“再看一会儿就回去吧,今天晚上朕叫了臣子们议事,就不和你吃晚饭了,你一会儿自己吃吧。”
陆青婵对着萧恪行礼,萧恪和方朔向毡房那边走去了。
西面的战报,萧恪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把它递给了立在前头的臣子们:“你们也都看看。”
“尔卓身死的消息传回车戎,一直不声不响的三王子亭奴逼宫谋权,一举登上车戎国王之位。”萧恪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位大臣,“咱们都小觑了他。”
“咱们和他们刚在雁回关外交战几次,只觉得车戎这一战似有力不从心之感、顾虑颇多,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罗潜把战报读完递给了身边的大臣,“亭奴的母亲不过是个下等的胡姬,他自己一直忍气吞声地跟在尔卓身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如今竟一举夺得王位,的确是个有手腕和野心的臣子。竟然能把握住这个时机,他如今登基之初,正是需要铲除异己、肃清朝野的时候,只怕很快就会向咱们投诚了。”
“那你觉得又该如何呢?”萧恪叫人给他们几人赐了座,而后又赐了瓜果点心,这是萧恪近来新添的规矩,这些细枝末节上头的关心,让臣子们颇为受用。
“臣以为,赶尽不杀绝,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个亭奴比他兄长更有野心,日后坐大,只怕对大佑的危机更甚!”罗潜是去年夏天武科举刚提拔上来的人,萧恪赞许的点点头:“和朕想的一样,传朕旨意,雁回关的战事不得松懈。”
那一天的议事,一直到了深夜,高趱平走出毡房的门只觉得自己额头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罗潜从后面叫住他和他走在一起:“高大人。”
高趱平性子有些轻狂,目中无人已久,只是对这位武科举的状元郎心里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意的,罗潜对着他行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高大人知道的,我一直负责的是京中布防大小事宜,昨日查阅布防图的时候发现,宗人府那边的布防人数不足,尤其是后半夜,臣前天夜里去巡,竟然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在大门外无人值守,我已经惩办了好一批人。只是如今陆大人不在京里,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该和谁拿这个主意。”
“宗人府关了谁你心里也明白,这要是出了事,你自己掂量着吧。”高趱平也知道自己不便在此事上多言,如今夜色已深,他的眉心浅浅的蹙起,“只是话说回来,这布防的纰漏出了几日了?”
罗潜想了想说:“我每隔三日巡视一次,按理说应该不超过三日。”
高趱平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陆大人如今也不在,只盼着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
陆青婵吃过晚饭,又在门口转了一回。这是她头一次离开京城,远山在朦胧的月色下,都带着深黛色的线条,有徐徐的山风带着一阵丝丝的凉意吹来,子苓扶着她说:“主儿,我们回去吧。”
陆青婵的毡房里还算得上宽敞,铺了地毯踩上去十分柔软。子苓叫来两个侍候的婢女,让她们去打热水来,陆青婵拿着缂丝扇坐在贵妃榻上,有几分百无聊赖,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香几上,微微一怔。香几上放着一张素白的信封,上面没有名姓和落款。
子苓和宫人们忙进忙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陆青婵伸出手,把这个信封拿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突然想任性双更,这一章的评论如果破20条,下午六点就加更一章!以补偿昨天忘记设置存稿箱时间的错误。
(要是连20条都没有,我就在下午六点把这一章的作话删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感谢在2019-12-11 12:02:05~2019-12-14 22:5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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