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亲卫再禀,断后的同伴发现,似乎有人在一路尾随并打探。
有可能是那批匪徒。
裴文舒蹙眉,瞥了被扎成马蜂窝般的马车一眼,这般锲而不舍,那就不是山匪了。
无意中搅进旁的事去了。
当然他不惧,救人救到底,于是杨氏继续先带着。
他是徐州裴氏下一任家主,身边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有擅长抹去痕迹的好手,迂回几次,就摆脱追踪者。
只那群山匪也不是吃素的,没多久竟又追了上来。
来来回回,这般几次,抵达上郡东部大城广稷。
天寒雪大,一行人轻装上路,需要补给,裴文舒便令寻个驿舍投宿一夜。
梳洗用膳后,亲卫队长却来禀:“主子,那妇人不见了。”
悄悄离开了。
因着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没有使人看守,见烧退了医士忙其他去了,回头一看,人不见了,带走了她自己的包袱。
要亲卫说,走了也好,省得掺和进人家恩怨里去了。
也算她运气,他们暂时把那伙山匪甩脱了,不过根据经验对方没多久就会重新摸上来的,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裴文舒不在意,听过就罢,只问:“定阳那边有讯传来吗?”
“还没。”
他蹙眉,挥了挥手。
队长见主子沉默立在窗畔,凝眉怔忪,不敢打搅,忙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出去后,吩咐加强警戒,毕竟那些山匪追上发现不见了人,可能会有什么状况。
谨慎一些,以免惊动主子。
底下人呸了一声:“那女人,咱家公子救了她的命,没半句感谢不说,走也不当面告辞,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净给他们惹麻烦。
“行了,咱公子救她也不是为她感谢的。”
走就走了,“少啰嗦两句,快去罢。”
……
所有人都以为杨氏趁机走了,包括后面追上来的赵梁一行。
但其实,杨氏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好一个野种,好一个心狠手辣的野种……!”
隆冬的寒夜里,杨氏蜷缩在驿舍后巷一排低矮下房的其中一间的床底角落里,牙关“咯咯”地响着,既是冷的,也是恨的。
一开始确实惊吓过度,发起热来头脑混沌成一团,但她一直模糊听见医士和亲卫的对话。
“……又追上来了。”
“怕不是山匪吧,……这女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救她反救出麻烦来了,……仇家吧?……”
断断续续,杨氏烧渐渐退了,脑子慢慢转了起来。
不是山匪,仇家?
她恨得牙根咬出了血,她还能有什么仇家,能有什么仇家能有这等本事啊?!
杨氏当即意识到,对方是知道她想很什么去了,果然是心思狠毒的野种,竟要杀她灭口?
她不能留,救人的不过萍水相逢,凭什么一直护她?且那野种一旦得迅,万一增派人手来,更是抵挡不住。
她必须走,她怎可死于仇人之手?她必须为大郎和自己复仇!
生死关头,杨氏难得聪明了一回。
她一直不睁眼,在听到“暂且甩脱”的零星话语后,她立即伺机遁离。
趁医士离开,她起身略略收拾溜出了房,却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摸到后头店家伙计的大通铺里头。
最下等的奴籍房,又窄又小堆满杂物,炕很小,另外围了几张床,她扒开床底杂物,钻了进去,把东西重新拉了回来。
蜷缩着,入骨冰冷,汗臭味,鼻鼾声,渴了小小啜一口水囊里的冷水,饿了省了吃之前偷来的硬饼。
她打算在这里待上十天八天,一直到搜索的人放弃离去。
很苦,杨氏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但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卫桓下地狱!
……
当然,这一切裴文舒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夜里赵梁一行再次遁迹追上,稍稍打探一番,就发现杨氏竟不见了。
双方发生了一些碰撞,只裴文舒无意惹麻烦,没下重手;而赵梁这边援兵未至,判断杨氏真不在还得赶紧追搜,根本无心恋战。
僵持一阵,便散了,除去裴文舒一行,赵梁态度强硬把所有客房都搜了一次,而后急急往外追搜去了。
半宿不得安眠,只裴文舒未多留,次日一大清早就率众离去。
……
上郡,定阳,郡守府。
姜萱手拢在袖筒里,沿着廊道缓步而来,戍守外书房的亲卫们无声见礼,她温声叫起。
推开外书房的大门,见卫桓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正在出神,持笔却没有写字,微微垂眸盯着某一点,一听门响才回神:“阿寻。”
他起身迎了上来,掩上门,接过她解下的披风,“冷不冷?”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还算暖和。
“不冷。”
姜萱坐下,关切看他:“阿桓你这几天怎么了?”
他似乎有心事。
这几天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往常她来到门外,他总是提前就发现了,不管有多忙。可今日她脚步没刻意放轻,叫起薄钧等人的声音也不算小,可他却是直到她推门进屋才回神。
瞥一眼案上纸笺上的滴墨,他出神的时间并不短。
“可是担心杨氏?”
昨日得报,杨氏跑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踪迹。
可这也不对,杨氏就算怀疑也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且她未必能回到定阳。西河外家遣人过去了,定阳各要冲和城门也安排了人。
这种程度的事,远不至于让卫桓如此。
姜萱有些担心,她拉卫桓坐在身边:“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
卫桓笑笑:“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原来如此。
杨氏怀疑卫桓身世,想往冀州打探,想起冀州就想起旧事,感伤不奇怪。事实上,姜萱一听“阿娘”这词,也是心口一梗鼻端就有些泛酸。
她转瞬压下去了,反握卫桓的手,柔声安慰:“如今长大成才,你阿娘在天有灵,必是很欢喜的。”
“咱们已得了上郡了,复仇有望,你勿伤心了,好不好?”
“好。”
她温声细语劝慰,卫桓应了,笑了笑:“天冷,我还有些事,我先送你回去。”
下值时间早过了,天入黑越来越冷。
卫桓起身送姜萱回去,用了晚膳才折返,一离了她眼前,他面上微笑便敛了起来。
在楠木大书案后坐下,他瞥了那张滴了一团浓墨的纸笺,片刻后捏起,揉捻成团。
这几日心神不宁,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杨氏。
哪怕杨氏这事闹出最坏的结果,他也不惧。
也不是因为卫氏,方才他和姜萱其实没说实话。
他从不会瞒她的,只这会,实在有些特殊。
裴文舒。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咀嚼过,他唇角抿紧。
昨日和杨氏遁逃讯报一起来的,其实还有另一则,裴文舒。
因没有刻意隐藏,驿舍伙计看见了裴文舒一行鞍鞯辔头上的裴氏家徽,描出来交给赵梁,赵梁传回,卫桓一眼就认出来了。
竟真是裴文舒折返?
马队不是借道西河吗?他不随购置的马匹一起南下,单独跑来上郡做什么?
卫桓十分在意这个人。
六礼走了四礼,他和姜萱差一点,就成了夫妻。
且据他所知,在定亲前,裴姜二家有联姻默契已经很久了,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是一对,裴文舒也常常到临淄看她。
二人品茶赏画,结伴踏青,就连卫桓本人,也见过不止一次。
一个风姿隽爽,玉树临风;一个娉婷婉约,姣花照水。极相衬,一双璧人。
卫桓如今回忆起来,真真碍眼至极。
他怕,他总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姜萱一开始就对他无任何男女之情,是他仗着二人情谊强求的。
裴文舒舍西河一意折返上郡,为何如此,呼之欲出。
卫桓心烦意乱,一时想阿寻人品上佳,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反悔的。
可男女之情,岂是理智可以抑制的?他亲身经历一回,难道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