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芝麻还以为她知难而退了,当下喜得眉开眼笑,脑袋也跟着探了出去,“小雀儿妹妹这就走了?那你好走……”
小雀儿回头斜昵了她一眼,古怪的一笑,然后伸手把果盘子自窗户递了进来,放在窗台上。
“……”
“不送”两个字只能被张芝麻咽回肚子里,无言地看着对方得胜的将军般迈着大步走远了。
正房里的文馨扯着手绢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她几乎被气得吐血,心里把赵春云恨得要死。
她之前之所以打消给赵修海纳妾的想法,一来妾室以后就是家里人,每天都得抬头不见低头见,遇到命长的,自己都得走在人家前头,太糟心!二来怕的就是赵春云捧着对方打压自己,给自己心里找不痛快。
既想要个孩子,又不愿承担以上两个不足,典妻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不成想,姨母为了给自己添堵,连这样的低贱的人都肯捧着!真真是气死个人。
“李妈妈,李妈妈…”
听见自家奶奶一叠声地喊着自己,李妈妈没法在装鹌鹑,赶紧应出声来,“哎,奶奶,这就来了。”
说完,撇下抹布,把手在身侧略擦擦,一路小跑着,顺着抄手游廊进了正屋。
文馨怒极反而平静了,只是脸色泛着青,杀神一般在正中坐着。
香菊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守着,赵修海已经不在屋里,不知道是去东厢里读书了,还是又出去办事了。
“李妈妈,刚才可是姑太太的人来了前院?”“杀神”开口了,声音阴郁地几乎能拧出水来。
李妈妈佝偻着腰,递上个谄媚的笑脸,“恍惚看着是小雀儿的样子,许是奔着香荷屋去了。”
“恍惚”和“许是”二字让文馨很是不满,她在屋里都能听得真真的,李妈妈在外面反而听不真切吗?家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谁?
香菊得了这个巧宗儿,立刻打蛇随棍上,把上午才建立起来的落难情谊踏得粉碎,“李妈妈真个糊涂,你人就在外面待着,能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回个话这么费劲,难道需要奶奶自己去瞅去看?”
李妈妈脑袋嗡嗡作响,心里这个恨啊!既恨自己确实糊涂,都这个时候了,还玩什么花巧,照直说呗!又恨香菊心术不正,整天琢磨着拿人垫脚,德行不修!
正心思电转着忖度着怎么回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张芝麻的声音。
“奶奶可在?香荷想求见。”
她还有脸来?文馨冷哼一声,歪过头去。
香菊正是一鼓作气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时候,自觉已经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便风一般卷出去,手指头戳在对方的脸上,“哪个要见你,既然你已经捡了高枝飞了,做什么还求回来?”
张芝麻既然来了,就绝不肯这么轻易回去。倘若以后三年都要这么过,那她还不如抹脖子来得痛快,整天钝刀子割肉,多难受啊!
“奶奶,求您见见我吧!这实在与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啊!”张芝麻从自己老娘那里学来的招数,管它是东是西呢,我特么先给你跪了再说,反正自己的膝盖又不值钱!
香菊拼命推她,“你走!回你的西厢去。奶奶不愿见你。”
张芝麻誓死不从,“不走,我得跟奶奶辨明白这事儿!”
香菊咬牙切齿,“你走!”
张芝麻打定主意,“不走!”
车轱辘话颠来倒去的就这么说开了。
几个回合后,越来越焦躁的香菊恶从胆边生,伸出巴掌就照着张芝麻脸上抽去,“狗-娘养的小贱-货,也敢跑到这里撒野来了?”
巴掌却未落到实处,被外面赶回来的赵修海一把擎住。
看着他直欲择人而噬的双眼,香菊一个哆嗦,赶紧跪伏在地上。
旁边的张芝麻也早就呆了,呼吸都忘了节奏,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赵修海大掌一捞,将张芝麻小鸡子儿一般提溜起来,迈着大步进了屋。
文馨目瞪口呆地看着赵修海抓着一个人进来,又随手往地上一丢,待地上的人展开脸来,才看清楚,不是张芝麻又是哪个?
“爷,你这是,怎么,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不是说外头有佃户要见?”这人出去还不足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如今这种不堪的局面,怎么好给他看到?
文馨不禁白了脸。
上午跟他抱怨一通,文馨事后就有些后悔了,毕竟张芝麻才来第一天,人是自己要找来的,现下自己却闹开了,给人的观感未免不好!
赵修海将躲在阴影里的李妈妈挥退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话挑明白说了:“你典了她来,是要给你自己添堵的吗?”声音低缓沉着,不紧不慢,带着厚重的质地感。
文馨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把手里可怜的绢子攥了又攥,声若蚊蚋地答道:“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缘何不足一天功夫,差点要把我这家给拆了?”
文馨自认委屈,听到这话,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张芝麻也很是不自在,跪在地上不安地动了动。
赵修海伸脚踢了踢她,“刚儿不是说有事要跟你们奶奶辨明白,这会儿你就开始辨吧,我也正好听听。”
讲实话,比起装作怕文馨,张芝麻是真的惧怕赵修海,不光是因为对方不苟言笑的模样,也不光是对方曾瞅见过自己张牙舞爪的泼妇样子,更因为双方这种暧昧而不堪的关系。
以上的种种,都下意识让她想远离这个人物。
如今赵修海既然把话题踢到她身上,张芝麻少不得硬着头皮把之前搜肠刮肚想好的措辞干巴巴地说了出来。
“今日,今日姑太太召见了我,说的话我有些不懂,做的事情也让我害,害怕!我,我是被,被典来生娃娃的,可,可不是来做妾的。我跟你们讲清楚,我,我是不肯做妾的,回头,我还要回家去伺候婆婆的……”
张芝麻在小雀儿走后,急中生智,要把姑太太说的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扭曲成她有心让张芝麻做妾,然后再装作不肯顺服的模样过来“要说法”,真真假假这么一糊弄,没准儿就把事情给揭过去了。
果然听到这话,文馨便有些呆愣,似有几分动摇,倒是赵修海仍旧是一副我就看你能扯出什么谎来的样子。
已经开了头,张芝麻便做足了戏份,“奶奶,奶奶可莫要让我做妾,我可只同我那死鬼丈夫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跟别人可不能成,待这边事了,我是一定要回家的……”
话里话外充满了对做妾的不屑以及对自己死鬼丈夫的忠贞,仔细品品,似乎还有几分对赵修海的摈弃!
不得不说,张芝麻也真特么挺能装的!很有几分颠倒黑白的能耐。
也不知道文馨真的上钩了还是顺坡下驴了,只见她臊眉耷眼地回道:“哪个让你做妾了?别瞎想!无非是姑太太稀罕你,多照顾几分罢了,你别多想。”
张芝麻这才呲出小白牙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香荷这就放心了。”
“还有要辨的吗?”赵修海问她。
张芝麻赶紧摆摆手,“没了没了。”
“出去吧!”
“哎!”张芝麻痛快应了,狗追狼撵一般迅速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了。
赵修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透出许多无奈,“你若觉得委屈,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安生日子过够了是怎得?我劝你趁早把人打发了,好歹让我耳根子清净些,子嗣不子嗣的,爷我真的没那么稀罕!”
文馨闻言,脸上就跟着了火似的,烧得厉害。
赵修海也没等她答话就站起身来,“你把我的话好好想想,晚饭前给我个答复。若以后天天这么闹下去,我可没那个耐心总替你们调停!我既要备考春试,又要腾功夫处理家里这些产业,很忙,也很累,你便是帮不上我什么,也不要再给我添事了,可好?”
说完,赵修海径自走了。只留了文馨一人待在那里无地自容。
第20章
出了正屋,赵修海眼角的余光正见张芝麻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西厢的小南屋——这必是胡诌八扯达到目的,心里欢畅呢!
他对着小南屋愣了一回神,这才抬步去了北院。
姑太太赵春云今儿个心情着实不错,把尘封了许久的琵琶都寻了出来,嘈嘈切切地弹着。
赵修海许久未见她脸上挂着笑,这厢一见,心里难免一顿,连正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下。
赵春云撇头看了他一眼,“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
赵修海自己寻了地方坐,“能不来吗?再晚了就得眼看着你把家掀了。”
赵春云又是一笑,眼角浮起几丝纹路,“你太高看我了,一个等死的老太太罢了,又不是闹海的哪吒。”
听到“等死”二字,赵修海心里一揪,逆着夕阳的光线看去,才过不惑之年的姑母已是华发丛生。
“这次来,你是为了给旧人撑腰还是给新人出头?”赵春云斜着眼睛揶揄他,“若为了旧人,那我们无话可谈,若为了新人,到是可以给你几分面子。”
旧人指的是文馨,新人指的是张芝麻。
赵修海面色一肃,“姑母莫要拿我玩笑,什么旧人新人,说得我仿佛是个耽于酒色的浪子。侄儿只得一个正妻,那就是我的姨表妹文馨,希望姑母日后莫在为难她。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我也不再赘述,侄儿当下一门心思在科考上,不想被旁的事情累了心,万望姑母体恤则个。”
这话说得是又利落又刺心!
赵春云脸色登时大变,手里的琵琶被她“呛”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了,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态度?学的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赵修海沉默一瞬,“侄儿只想要个家宅安生,无后顾之忧。”
“那你应该去警告你的女人,而不是来我这里撒野!始作俑者是她不是我!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谴责的?”赵春云激动地站起身来,指向门外,“滚滚滚,赶紧滚……”
赵修海动也未动,“该警告她的我自然不会姑息!姑母,让你大动肝火是侄儿的不是,您的养育之恩,我一日不敢或忘。但今日就算侄儿求你,万望您能答应,以后不再与她为难。”
“我就纳闷了,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维护!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杵在这里碍眼了,啥时候等老身死了,你再来收个尸便罢了!”
“姑母老当益壮,必定福寿绵绵,侄儿先行告退了。”说完,赵修海这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将琵琶捡起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了桌子上,躬了躬身,告退了。
赵修海就当真与文馨如此情真意切?感情是有的,倒也未必有多么深厚。就好比你本来无心饮食,那么什么饭放在眼前对你来说都是无所谓的。至于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端只看先被递到眼前的是哪碗罢了。
小雀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担心地看了赵春云一眼,“姑太太……”
赵春云红着眼睛摆了摆手,“没事儿,我好的很,只是可惜了,原本打算与那芝麻小娘子多亲香几日,这怕是不成了。咱便歇了吧,日后仍旧少与前院的往来就是了。”
毕竟不想真的和自己带大的侄儿离心,赵春云只能自己先退一步。
“哎!”小雀儿痛快地应了一声。
今日家里难受的何止一人,心里犹如油煎火燎的还有赵奶奶文馨。
她心里反复琢磨着赵修海丢给她的问题,始终没办法做出决定。
“李妈妈,爷的意思是让把香荷放出去,我却打不定主意。你可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家里唯二的女主人关系不佳,遇到事情了,文馨想找个人聊聊,都没得人选,只能朝着自己的仆人讨主意。
李妈妈却不想再淌这趟浑水,经今日之事,她更加懂得了自己的处境,因此绝不肯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上下功夫了。
“奶奶可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头发长见识短,斗大的字也认不得一箩筐,哪能有什么像样的法子跟您这里叨叨呢?”李妈妈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坚决不肯多说一句话,“要不您还是同咱们爷商量商量吧,爷一向有主见,许就能给您拿个主意呢?”
“若是能和他商议,我还能找你?”文馨不耐道。
李妈妈把脖子一缩,“老奴到底见识有限,辜负奶奶的信任了。”
文馨头疼地抚了抚额,挥手让她下去,“下去吧下去吧,我若不召,便不要进来伺候了,让我自己安生清净一会儿。”
李妈妈赶紧应了,“是,老奴晓得。只是,晚饭什么时候给您摆上?”
经她这么一提醒,文馨悚然一惊,“已经这么晚了?”那一会儿是不是就要在爷面前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