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烧着炭盆,熏着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这间屋子他从未踏足过,也没想过会和这个屋子里住的人有什么交集。
他朝那人看过去。
她换过衣裳,应是打扮过,重新输了头发,脸上薄薄施了粉黛。
她知他要来,为他打扮过。
落云上了茶就出去了,周莺手在袖中攥着,有些紧张。
昨晚一过,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这对叔侄相恋了。
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下定决心要和他一起面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顾长钧缓步靠近,不叫她行礼,左手伸出握住她的右手,牵着她坐在炕上。
凝望了好一会儿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才低声道:“别怕,我都安排好了。有几件事,我要告诉你,没有经由你允许,让你来到这个家。如今又没有经由你允许。我没有把握你听了以后还能接受我。但我不能瞒你了,远在我决心要和你在一起之前,这件事我就想做了。”
周莺见他说得郑重,心底没来由的有些慌乱。隐隐觉着他要说的事定然不一般。
顾长钧握着她的手,目光越过她晶亮的眸子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只是个少年,被兄长丢到军营里去历练。他自小生得比同龄人高大,没一点儿孩子气,只是声音还有些稚嫩,不开口的时候,也能唬一唬人。
那晚他在城西职守,跟着统领夜巡。兄长偷偷叫人喊他过来,问他今晚子时,西门谁负责职守。各门职守都是事先安排的,但为了防止给人偷窥城防详情,会在内外做两份职守名册。有时遇到特殊情况,也有将领相互代班。
那时的顾长钧还没有和兄长决裂,自己在军中大半年,因聪敏好学,当时的统帅韩将军很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他便如实说了,是孟副将守着大营,韩将军有要事在城外,今晚不回京城。
他又问:“兄长有事吗?”
顾长琛讳莫如深:“朝廷的那些事,你不懂。”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长钧那时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以为不过是兄长关心他在军中的情况,小小年纪,进了军营轻易回不得家,为的也不过是家人的一句赞扬。
他自来家世就好,生得又俊逸,读书也不错,原不用吃这么多的苦的。可兄长要他历练,说顾家世代做文臣,手里没有兵权就永远只是一座空架子,富贵终不长久。
负责城门防守的是西营副将孟世林。不过透露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只要兄长愿意去城门下走一走,也能知道。他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消息能引发什么祸患。那时他不懂,一分一秒在战场上都可决定胜败生死。
孟世林的府邸遭到夜袭,逃出一个哭天抢地的孩子,到城下嚷道“家里给人洗劫了”。
孟世林惊了,连忙带部下往回赶。顾长钧在半途看见他们骑马经过,当时还有疑虑,怎么守城将领带着人离开了城楼。
一刻钟后,城西两处城门失守。外头不知何时埋伏了几千兵士,趁夜夺下了城楼。事出突然,连调援军都来不及。
后来他才知道,孟世林在路上被人狙杀,那晚西门城楼上死伤惨重。
顾长钧那时年纪虽小,但种种事情发生后,他还是想通了其中关节。
盛王反了。
只要安心候个二十年,皇位也是他的,母亲是中宫皇后,晋帝就这么一个嫡子,下头的皇子们身份天分都不如他。他才二十岁,他怎么就这样心急?
四九城里大火漫天,为转移视线,街上各处都遭了火难。
城头要调人马守城,要去追击逆贼,还要去救助百姓。顾长钧望着眼前的乱相,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一定,不一定是他……”
可是盛王谋逆的消息一传出来,顾长钧就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个人,官居詹世府詹事,是盛王的左膀右臂。盛王府密谋这种大事,如何瞒得住他?
顾长钧夺了一匹马,疯狂地朝皇城走。
火光漫天,到处都有人在哭喊。
有一队一队的兵士在驱逐想要涌去安全地带的百姓。
满是疮痍,这个原本平静的国都。
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响,一声一声。满满敲了十二下。
那是宫门被破、最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传出来的信号。
顾长钧勒住马绳,应着风一路朝宫门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11点还有一更。久等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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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他是他头一回, 见识到战争的无情。
内斗,一点也不比与外域的争斗来得温和。
他眼睁睁看着红色的宫墙下浸透了鲜红的血。
盛王他见过,无数个夜里盛王悄悄来访, 与兄长商议过事情以后又悄悄离开。
此刻那生来高贵的龙子赤红着双眼, 挥刀领兵纵马冲进城门。
顾长钧夹紧马肚朝前冲去, 不妨身侧射来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马腿。
骏马跌摔, 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顾长钧被人牢牢攥住, 才没跌倒。
他回身抬眸, 马上顾长琛一脸气急败坏, 朝他喝道:“紧要关头, 你凑什么热闹?”
顾长钧瞧瞧那越来越旺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 他扬头一把甩开了顾长琛的手。
“是你,对不对?”
顾长琛容色一沉,一把扯住顾长钧的手臂将他拽上了马。
疾风擦过耳畔,顾长钧坐不稳, 仰面俯身被横置在马上,胃里翻滚不已,难受的要吐出来。
无人的巷道里,他被重重踢下马, 摔在地上。顾长琛立在他面前,身后是烧红了大半天空的火光和刺耳的嘶喊。
顾长钧翻身而起,想越过他冲出去。顾长琛紧紧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推撞在墙上。
“你糊涂啊!”少年的嗓音, 沙哑的音色,他头上都是汗,眼底有着深深的忧色,“助纣为虐,意图谋反,顾长琛,爹娘和嫂子都会被你害死的!”
顾长琛堵住他的嘴,蹙眉道:“我什么都没参与,你别陷害我。”
顾长钧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巷中闪闪发亮,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满是不赞同。
“长钧,哥也是没法子。我是他身边的人,我劝不住他,出了这种事,若是败了,我也是个死。”
只能破釜沉舟,助他一臂之力,成了,前程似锦。不成,……怎么会不成?
那时顾长琛也算错了。
盛王谋逆逼宫,从来不是为了富贵荣华,不是为了早早登上皇位。
他没野心,那个注定属于他的位置,他其实没那么热衷,也没那么想要。
直到很久以后,顾长琛才懂。
他震怒,他决心破宫,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心爱的女人。
说好了等他这次办好差事,就回宫启奏,像父皇求娶她为太子妃。
可这回一走,什么都变了。
归来后,得知他心上的人被父皇看中,已在一个多月前被册了丽嫔。
他想进宫去问个明白,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他强闯后宫,晋帝很生气,命人将他架回盛王府面壁思过。
第二回 进宫,他求母亲相助,不敢与父皇争抢,只想问那人一句,入宫究竟是她自愿的,还是父皇一厢情愿。
他爱的太深了,这辈子没想过要娶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他怀揣着要和她相守一生的梦,就这样被现实打醒。
第二回 也没见到。偶然听宫人说,她对镜垂泪,惹恼了皇上。
盛王回去想了很久。
父子相争,是丑事,他读圣贤书,学孔孟之道,知道自己无论为臣为子,都不该生了怨怼之心。
可他做不到。
那个他爱到了骨子里去的人,被另一个男人强占了,她在后宫对镜垂泪闷闷不乐。
她是否还在等着,盼着他回来,盼他去解救她?
盛王连夜入宫,向父皇秉明了心志。
雕金龙座下,他抱着父皇的腿痛哭流涕:“……儿臣只喜欢她,儿臣想用这回的功劳换父皇赐婚的。父皇把她还给儿臣,儿臣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晋帝震怒,一脚将他踢开:“你这是什么样子?要死要活,为了个女人?那是你能肖想的人吗?把朕的丽嫔送给你?你想要全天下人耻笑朕?”
他求不回来,求不回来他。
晋帝不仅不肯听他哭诉,还每每奚落侮辱他。
站在晋帝的角度,他能明白,自己的儿子觊觎自己的女人,换做任何男人也不能原谅,何况他还是帝王。他怎么可能丢得起这么大的脸。
盛王被踢翻在案前,盛王一脚被踢在胸口,从玉阶上滚落下来。
晋帝居高临下地骂道:“朕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