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洵脚下步子跟着顿住,相比姜柠脸上的震惊,他倒还算反应不大,全程神色未变。
唯独一抹讶异之色划过眼底,旋即消散。手上还保持着整理华服袖口的动作。
大概是两人对视的时间过久,不曾记得这大殿之内还有两位“耐心观战”的女人。
“咳……”最终打破沉默气氛的,是德妃状似无意的轻咳声。
姜柠由着这声轻咳打了个颤儿,迅速回神,而后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连忙起身欲向眼前男人行礼。
然而待她刚刚起身尚未及福身施礼,却见刘清洵已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来。
经过她面前时,微微挑眉,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轻描淡写地丢了两个字出来:“免礼”,继而边整理着袖口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姜柠愣了一下,眉睫轻颤,心里实在有些堂皇,总觉得这气氛过于诡异。
可碍于太后二人在上,她也不敢过于思虑,只好依言重又坐回檀木软椅。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柠总觉得自己坐下的那一刻,德妃跟前儿的大婢女在掩唇轻笑。
???
“那些个粗活儿遣了下边的人去也就罢了,你这刚打外头回来还没歇过劲儿,何苦跟着他们去劳神。”太后招了招手,示意身侧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参羹汤端给刘清洵,“赶紧暖暖身子。”
刘清洵倒未太在意,只接过参羹汤清和一笑:“无妨,孙儿今日也省得去武场训练了。”
刘清洵昨日回宫,今日顺理与德妃一同来给太后请安。
正赶上将要入冬,太后恐小佛楼里的佛经受潮,命人将那些个“宝贝”都好生裹起移至藏书阁。
刘清洵左右也是无事,为免下人们粗手粗脚地损了佛经,无端惹得太后心恼,且他虽出身矜贵,却素来也不是个架子大的主儿,便跟着一同去捯饬起来。
男人轻易一句话便逗乐了老祖宗,只见太后哧笑出声,摇头嗔怪了句:“你这孩子!”
却也掩不住满眼的宠溺。
姜柠观望着那厢祖孙二人的你来我往,方才惊觉:
为何刘清洵随口举荐了句,便能让太后亲下懿旨遣自己随行。
为何,今日又莫名召自己入宫……
她心里猛然萌生了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那想法似食人的花骨,刚一滋生,便令姜柠冷汗直流。
“这寻常家的千金闺秀大多都精于琴棋书画,可祈福大典之际姜姑娘于殿前对佛像的一番论述,却着实叫人印象不浅,就连老祖宗头前儿也还念叨了几句。”德妃蓦然将话头儿转向了姜柠,瞬即众人纷纷朝她望了过去。
“今儿个正巧得空,便唤你来闲聊几句,不必紧张。”大概是怕姜柠拘谨,她凤眸含笑地轻声宽慰了句。
姜柠还没等开口作答,便见太后盯视着她,而后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懂佛?”
话虽问得直接,语气倒并无甚波动,叫人全然瞧不出息怒。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对佛学并不精懂。”姜柠笑靥浅浅,先是作答地规规矩矩,末了,又云淡风轻地添了句:
“也不信。”她语调轻柔,却简短有力。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瞬即倒吸了口凉气,同时也将刘清洵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他侧头睇视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眸,始终一言未发,似乎像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而这厢,饶是德妃也未曾料到那丫头如此胆大,竟敢直言不信佛祖。
这天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是最喜佛之人。
“哦?”并未有预料中的震怒,太后竟出奇地仅是质疑了声,继而又接连抛了两个问句出来:“既不精懂,你又是如何将那佛像坐位坦述出个像模像样?”
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虽不信佛,家父家母却喜礼佛,因而自幼逢年过节之际便常携臣女往京中寺庙烧香祈福,以求河清海晏,万事顺遂。”
太后将脱下的甲套重又套上,伺了姜柠一眼,又问:“你既不信佛,又为何布施?”
姜柠微讶,没料想太后竟早已摸了自己的底,连往日布施这等子小事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深喘了口气,唇角轻扬,“关于布施……”说到这儿,姜柠又笑了一下,“佛家确实有言‘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可臣女布施,并非意欲成为‘功德无量’之人。”
“那是为何?”德妃愈加不解,疑声问道。
“京中名门望族子弟,有志在朝野者,驰骋边疆者,有人爱锦衣玉露,也有人喜古玩文墨。大家各有所好,无可厚非。而布施救济,亦不过是臣女茶余饭后之所好。况且,”话头稍顿了顿,姜柠迎上众人目光,坦言道:“臣女在吃饱穿暖后所周济之人,决不会因臣女某日所施下的一碗粥而免于穷苦病痛的折磨。”
殿内忽然变得极静。
唯有端坐于一方的小姑娘在细声软语,谈吐从容:“因此,佛家所言之“功、德、善”,并不适用于万事万物。”
德妃听闻这话,又是一惊,忙转首去瞧太后的脸色。内心里忖度着:这丫头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么说,你认为,佛家是错的?”太后凤眉单挑,鎏金甲套轻转于指尖,威严自持。
众人闻言,心里皆是一颤,生怕那直言快语的姐儿一个不经意便惹了老祖宗的怒气出来。
反倒是静坐于侧的刘清洵,丝毫不见惊异之意,只慢条斯理地执盖刮茶,浅呷了两口,
若细瞧也不难发现,男人唇畔间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柠细眉弯弯,桃眸含笑如汪着两团清亮的水沃,“佛家所言固然没错,但依臣女拙见,佛祖无法拯救世人。佛经所能渡化的是心中有佛之人,而对于这普天之下更多的黎民百姓来说,”
言及此,她只不卑不亢道了六个字:
“圣君更胜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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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云朗风清。
“殿下此行可还一切顺利?”
自慈宁宫出来,姜柠本以为刘清洵会往自己行宫去,没成想他竟与自己一道往宫门口走。
为了不让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尴尬,姜柠只好率先出口打破僵局。
“算顺利。”他淡淡一笑,回了三个字。
刘清洵不比唐忱,唐忱虽性情寡淡,但因其自幼长在老爷们儿堆里,行事果决,连带着说话方式也是直白果断。
而身边的这位皇子,想是生于天家,其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温和儒雅。
只是姜柠也明白,在这份儒雅之下,更是滴水不漏。
就好比现在,
他若是回答“顺利”,则显此赈灾之行过于容易,显得肤浅。
若是回答“不顺利”,则会让人质疑他立身处世的手腕和能力。
因此他加了个“算”字,实在是拿捏有度,可这却让姜柠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别的话茬来。
正在姜柠踌躇之际,身侧的男人倏然站定,没由来地对她道一句:“上回,还欠你一场孔明灯。”
姜柠无意识地“啊?”了一声,跟着站定,有些懵懵懂懂地偏头望向他。
“中秋那晚。”他一眼识穿了姜柠的“短暂失忆”,笑着提醒了句,继而又问:“何时得闲?”
姜柠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若不是刘清洵提醒,她早便抛脑后去了。
“殿下心载鸿鹄之志,想来不会将个人愿景寄托于一盏虚妄缥缈的孔明灯上吧?”她在拒绝。
刘清洵听懂了她的拒绝,轻笑出声,不答反问:
“那依你所见,怎样的一盏灯才得以普照天下?”
第47章 大戏
金乌西沉,夜幕四合。
姑苏河上, 灯火飞涨, 似鳞波潋滟,星火斑驳。
舟楫横水而徐徐过, 橹声幽幽,撩浪潺潺, 宛如天光四溢之际, 被堪堪搅碎了的金子,直教云峰渐稀薄。
姜柠到底还是跟刘清洵去放灯了。
或者说是,被迫答应。因为她实在是没那个胆子, 敢站在皇城根儿下与那位天家少爷大肆畅谈——何谓“明君”。
只不过……
“在找什么?”刘清洵微侧着头, 眼波温淡地睇视了她一眼,语气存疑。
身边儿小姑娘打从宫里出来进了雨花街就东张西望的,心细如他, 自然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温润的音嗓儿悠然飘入耳, 惊得姜柠蓦然敛神,水亮的明眸暗自悄然转了两圈儿, “回殿下,臣女在想这坊间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殿下素日里总是这般独自游弋, 想来老祖宗与德妃娘娘该着实是难以安寝了。”
还能是找什么,只不过是姜柠实在担心又如上回那般刺激,稀里糊涂地被无辜牵连, 稀里糊涂地送了小命。
所以在暗地里试图寻找刘清洵的影卫,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她努力寻了良久,最终确定这位“殿下”当真是心大,遇刺之后竟还执着于独来独往。
……
姜柠将这话在心里颠来倒去的酝酿了番,说得委婉而隐晦,
可刘清洵是何等的聪明人,只潦草地听一耳朵,便明白了这话底下暗含的醉翁之意。
他忽然笑了。
继而出其不意地未接招,反倒另辟了个话茬,云淡风轻地倏忽丢了一句:“真正难以安寝之人,怕是此刻正禁于冷宫里反省悔悟。”
姜柠未曾料及他会出此言,着实惊愣了番,不觉明历地猛然抬头。却在电光火石之间,不慎望进了他似笑非笑的眸眼里。
刘清洵拢袖而立于她身侧,何须多语,只单单那身绀青华服便将他衬得愈发俊挺,清隽如晨昀碎雪,温雅似霁后青岚。
他轻淡地勾着唇角,扫量着姜柠的目光平和无波,但也深沃,深亮而曜沃。
甚至还裹挟着几分过分朦胧的,饶有兴趣。
姜柠这才发觉,这日刘清洵与自己皆穿得是蓝色,最深的那种蓝。
两人并立一处,实在是眨眼的很,难怪这一路惹了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可惜了先太子妃,正值如花似玉之龄,方入东宫不过一载春秋便遭此沧海桑田的变故。想这往后大半生的花样芳华大抵是难捱得紧了。”姜柠抿了抿唇,略放低了些音色,轻言细语间微透着几丝唏嘘。
“所以你可怜她?”男人扬了扬眉宇,唇畔笑意未收,尾音轻勾:“还是你觉得,她有冤?”
姜柠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不冤,也并非是可怜她。”她答得果断而干脆,丝毫没有犹豫可言。
“太子妃一位,日后必将执掌凤印,一统六宫。如此位尊权重之人,大是大非面前,却不能恰到好处的警醒提点。任由储君一意孤行,步入歧途,直至穷途末路。这便有失,是大不韪,终是担不得母仪天下之誉。因而是非正义之上,人人批判她,讨伐她,无可厚非,并无什么冤屈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