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到了哪一个梦境?她茫然地想。
“四夫人醒了。”有女孩轻声道。
另一名女孩道:“我去取参汤来。”
语声未落,有清越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嬷嬷,这会儿四郎媳妇醒着没有?”
一把苍老的女声回道:“回太夫人,四夫人刚醒。”
“这就好。”女子似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听四郎的,不让太医院那些庸医乱用药。”
李嬷嬷不敢接这样的话,便只是赔着笑。
徐幼微透过帘帐望去。
有女子转过屏风,容颜之美,当得起国色天香,岁月格外眷顾她,给她留下的痕迹,是锦上添花的雍容气度。
孟观潮的眉眼,像极了这女子。她是孟太夫人。
四郎媳妇——没记错的话,孟观潮在家中行四。难道,这梦境中,她嫁给了孟观潮?
丫鬟用银钩束起床帐。
孟太夫人款步走到床前,在床边落座,端详着徐幼微,唇畔延逸出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有了些精气神。好孩子。大抵过不了多久,就好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梦,也该有个让她知晓原由的开端才是。徐幼微茫然地望着孟太夫人。
孟太夫人似是对她这反应习以为常,笑意更深,甚而宠溺地点了点她鼻尖,“照理说,我这做婆婆的,没法子喜欢你这样缠绵病榻的儿媳妇。可是,没法子啊,一瞧见你,就只有心疼。”
这样说来,这场梦中,她的确是嫁给了孟观潮。
有丫鬟端来参汤。
孟太夫人亲自扶徐幼微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继而接过参汤,哄着徐幼微:“跟昨日一样,喝完这碗汤,我们一起吃窝丝糖,好不好?”
徐幼微讶然。四五岁起,这样的照顾、哄劝,连生身母亲都不曾给予。
孟太夫人是继室,孟观潮上头有三个原配所生、年长他一大截的兄长。
最是真切而血淋淋的记忆中,孟太夫人每次看到她,目光中都透着悲悯,言语总是冷冰冰的。她便是有心,也没办法亲近。
孟太夫人将一勺汤送到徐幼微唇边,“喝一口,好不好?”
语声是那么柔,那么软。
徐幼微低眉敛目,顺从地张开嘴,喝下那一口汤。
“好孩子,真乖。”孟太夫人语气愉悦地夸奖完,继续哄劝,“再来一口,好不好?”
好,当然好。
通过眼前事,徐幼微不难想见,孟太夫人经常哄她用饭食羹汤。不管她是怎样的反应,不管她肯不肯领情。
徐幼微喝完了那盏参汤,吃窝丝糖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孟太夫人欣喜不已,对李嬷嬷道:“四郎在外院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快让他回来。我瞧着,幼微情形好了很多。”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儿?”带着笑意的语声未落,有男子转过屏风,走向床榻,“娘,您别当着幼微的面儿数落我成不成?”
“难道我冤枉你了不成?”孟太夫人站起来,笑吟吟地戳了戳儿子的额头,“是谁说过,休沐的日子不理公务的?”
孟观潮好脾气地笑着解释:“没理公务,出去消遣了。”
孟太夫人扬了扬眉,“什么消遣?”
“狩猎。”
母子两个说话期间,徐幼微凝望着孟观潮。
他穿着一袭深色箭袖布袍,衣袂有几处破损。那样貌,比起她别的梦境,更加年轻、俊美:
飞扬的剑眉,似经妙手修饰;眼眸似是浸染了寒星的光,眼波微一流转,便漾出迫人的芒;双唇弧度完美,天生的微微上扬,便使得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这一刻的孟观潮,气度尊贵优雅,又显得落拓不羁。如此矛盾,融合在他身上,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孟太夫人说了徐幼微今日情形,随即握了握儿媳的手,“明日再来看你。”
徐幼微眨了眨眼,表示同意。是在梦境中,又没急需解决的难题,她觉得,不说话最稳妥——有时候的梦境,她一说话,不论梦境是悲凉凄惨还是其乐融融,都会破碎,消失不见。
孟太夫人却是大喜过望,将徐幼微揽入怀中,“你听懂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徐幼微不知所措,幸好,有人煞风景之余,给她解围:“娘,您这一出可唱过好几回了。我小时候,您不是也这么一惊一乍的吧?”
“混小子,自己找打是不是?”孟太夫人又是气又是笑,动作轻柔地安置好儿媳妇,起身打了儿子一下。
孟观潮哈哈地笑,揽着母亲的肩,向外走去,“这不是瞧着您又着急了么?瞧您刚才那样儿,恨不得小五明日就痊愈,怎么可能呢?我们得耐心点儿。我是真受不了您高兴之后又失望的样子。”
略沉了沉,孟太夫人应道:“刚刚我不是心急,我是真的觉得,幼微听懂了我的话……”
孟观潮语气柔和:“其实,偶尔我也会有那种感觉。别心急,总会好起来的。”
——随着渐行渐远的步调,母子两个的对话传入耳中。
徐幼微想听更多,有心无力。
过了一阵子,孟观潮折回来,俯身凝视着她,笑容温柔缱绻,“我们去后园赏花,好么?”
第3章
徐幼微看着他的笑容,陷入恍惚。
不论是近在眼前的他的笑颜,还是他之前亲切而随意的言语,都是她不曾见过听过的。
那一世的他,惜字如金,偶尔在人前微笑,亦存着凉薄、冷酷。
孟观潮并没期望得到回应,亲手取来一张薄毯,裹住她,抱着她出门,去往卿云斋后方的小花园。
徐幼微回过神来,身形僵了僵。
孟观潮即刻留意到,“不舒坦?稍稍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徐幼微垂了眼睑,只盯着他的布袍,随后,闻到了特别清浅而异常好闻的香气。
是龙涎香。原本只有帝王能用的香中圣品,身为太傅的孟观潮,常年使用,是皇帝赏赐他的。
乾元元年,皇帝七岁,孟观潮二十三岁。
孟观潮是当朝太傅,辅政,亦是帝师。
皇帝视帝师为亲人,除了上朝的时候,人前人后都唤他“孟四叔”,成年之后也没改口。
也不知道是打哪儿论的。
君臣两个一些事,为朝臣命妇津津乐道:皇帝最大的爱好,是没完没了地从自己的小库房里选出奇珍异宝,赏给孟观潮,而且一定要他用到明面上。若是没看到孟观潮物尽其用,就会缠着问原由,闹腾着要遣人寻找更好的。
为免宫里那位小败家子浪费人力物力,孟观潮只好把不少东西用到明面上。龙涎香便在其列。皇帝总是定期命人把香料送到他手里,不管他在不在帝京。
徐幼微听得多了,偶尔腹诽:一国之君这个上赶着的架势,哪里是尊敬帝师,活脱脱是儿子孝敬爹。
而从君臣角度来看,皇帝对孟观潮的恩宠也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孟观潮亲手杀了他三哥之后,三十多名官员在朝会上出列弹劾。
那一年,十一岁的皇帝把小脸儿一抹,睁着眼睛说瞎话,称孟观城做了忤逆犯上之事,是他让孟观潮将之处以极刑的。
官员们追问孟观城做了什么事——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少不得让史官记录下来,既然记录,就该诉诸原委。再说了,孟观潮杀了人却不用到刑部受审,总该给世人一个说法。
皇帝就说,朕不准记录太傅这种事,也不会提及。
官员们只好重复弹劾、追究原因的理由。
皇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一来二去的,那三十多个官员被他气炸了肺,齐齐跪在宫中,如何都不肯走,入夜后,絮叨着感念起先帝来,齐声号哭。
三十多个大男人一起号丧,那动静得有多大?皇帝生气了,也慌了,命宫人去问他的太傅大人怎么办。
尚在家中守灵的孟观潮回一句:打出去。
皇帝当即照办,声讨太傅的一众官员各领了十廷杖。
这件君臣两个一起耍横犯浑的事情,成了他们的小辫子,那次挨打的官员动不动就提起,不敢诟病皇帝,力气都用来口诛笔伐孟观潮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孟观潮弑兄的原因,孟府的人更是如此。
但是,谁敢当面质问孟观潮?谁又敢阻止他干脆利落地处置一众可能知情的下人?没有人。所以,那件事成了永久的秘密。
身形落到美人榻上,徐幼微回过神来。
孟观潮给她盖好毯子,将她双手放在薄毯外面。
美人榻安置在芳草地上,一抬眼,便能看到西府海棠、芍药圃、蔷薇架。
有婆子给孟观潮搬来矮几、座椅。
李嬷嬷带着侍书、怡墨送来点心酒水。
徐幼微记得,她们三个都是孟太夫人房里的管事、大丫鬟。现在,居然来了卿云斋当差。给她的感觉,竟很熟悉、亲近,想来是照顾她很久了吧?
那么,以前贴身服侍她的几个丫鬟去了何处?不会是当差出错,被孟观潮……
她垂了眼睑,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双手。
李嬷嬷带着两名丫鬟退开去之前,俯身抚了抚徐幼微的肩,语气慈爱地叮嘱:“四夫人,奴婢几个去蔷薇架那边,您找我们的时候,看一眼就行。”
类似的话,两年岁月,三个年头,她和侍书、怡墨每日都会说几遍。起初四夫人不认她们,出于爱干净的天性,何时想洗手、洗头发,会自己挣扎着下地,寻到净房去。她们总会及时跟过去服侍着,遵从四老爷的吩咐,一遍遍重复意思相同的言语。
慢慢的,四夫人和她们三个有了无言的默契,需要她们的时候,便会用眼神寻找,她们也不难猜到她的意愿。
孟观潮将座椅挪到她跟前,倒了一杯酒,先递到徐幼微面前,语带笑意:“喝一杯?”
徐幼微略抬了眼睑,看一看杯中的酒液,闻到有些呛鼻的酒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赏花是该有美酒相伴,但是,喝些果子酒不好就好了?大白天的,喝烈酒做什么?
孟观潮见她皱起小眉头,忍不住笑了,端杯的手收回去,自斟自饮。
他故意这样逗她的时候不少,李嬷嬷说他不着调,可他实在是喜欢看她出于本能的一些反应。
正是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轻风中有花朵草木香气。
徐幼微心神渐渐完全放松下来,倚着美人榻,望着周遭景致。
她曾在孟府住了十年,见到孟观潮的机会却不多,这所院落,不曾来过。
乾元元年秋日,她与孟文晖成婚,那一年的孟观潮春日离京,去了边关,近年节才回京。
他一直住在外院。每日除了处理政务,还要指点皇帝的文武功课,回府时天色已晚,只去太夫人房里请个安,第二日天没亮,便又出门去上大早朝。休沐的日子倒是大多在家,陪孟太夫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