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味过来了:“难怪昨夜那些人唤你崇哥。”
“崇哥”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山宗有点异样的感觉,看她一眼,暗暗扯了下嘴角,一边将手上刀鞘缠好了,塞入大氅中裹好,起身:“走吧。”
客舍外的那条窄街上,到了白日里才有了往来的人流,皆是路过的行商队伍。
那胡人柜上的收了钱,极其热情,如今见他们要走,又躬着身在门口送客:“贵客放心,车马干粮都备好了。”
如他所言,门口停着辆轻便的马车,东来坐在车上,陆续跟来的兵也都骑上了马。
神容看过一遍,登上了车,揭着车帘往外看山宗。
他站在车外,从锦袍衣袖里摸出了几个金币抛给那柜上的,顿时叫人家一阵鞠躬道谢:“多谢贵客,多谢贵客,望贵客与夫人一路安顺。”
“嗯。”他一手掀衣,登上了马车。
神容不禁给他让了点位置,盯着他:“他叫我什么?”
车小,山宗将裹住的刀塞在脚下,屈起长腿,声一低就出奇地沉:“你要知道在外行走需要个身份,我是中原崇姓富商,你就是随我出关途中不慎失散的妻子,被恶人拐卖入了风尘之所,如今又被我赎买了回来。”
神容猜也猜到了,紧挨着他的身转一下,嗫嚅:“谁是你妻子。”
山宗瞥她侧脸,自嘲地笑了笑,确实,最多是前妻。
外面,东来已将车赶上路。
这一路是有意随着商队走,并不是往关城方向,这是山宗早定好的。
他下令时并未说缘由,东来也只能照办。
关外百姓大多牧马放羊,城镇极少。
苍茫天地黑下时,就如一片黑沉沉的幕布笼盖四野,只剩头顶点点星光。
一片背风的坡地下,天黑后驻扎了几个圆顶小帐,一群行商的中原人正围着篝火饮酒吃饭,就见另一行十来人赶了过来。
那一行人停下,马车上下来个劲瘦干练的少年,过来问他们能否一起落脚,只要借他们几个小帐即可,愿意付钱。
都是商人,又都是中原人,自然好说,那几人皆同意了。
少年返回,向车上禀报过,车上便走下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身后跟出个穿着胡衣的年轻女人,只一个侧脸也容色绝艳。
众人皆借着火光看着。
篝火直照到车边,山宗一手在神容腰后一托:“过去。”
她自然而然就随着他掌心那点力道迈了脚,往那边坐着的那几个中原人走去。
那边几位中原人已经起身,向山宗搭手见礼,请他坐过去交个朋友,又叫他们当中的女眷来招待神容。
山宗拿开她腰后的手,过去坐下。
神容被一个年轻妇人请了坐在他们旁边一丛篝火边,接了她们递来的热汤,看一圈眼前,都是女眷,一个个被关外的风吹得灰头土脸,可见路途辛苦。
男人们到底熟得快,旁边很快就与山宗聊开,都已有人在唤他“崇兄”了。
神容往那里瞄去,山宗搭膝而坐,一手端着汤碗,刚低头饮完一口,薄唇带笑,锦袍袖口一缕暗纹被火光照出来,隐隐一身清贵。
没了凛冽的直刀,褪了胡服马靴,他此时不在幽州,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竟显露了一丝世家涵养。
但很快他们的说笑声就叫她回了神,她低头饮汤。
一个胖乎乎的中原商人看清了神容相貌,忽然问山宗:“敢问尊夫人如何称呼?我自长安来,曾也见过不少富贵人家,京中显贵,瞧着略有些面善。”
神容端着碗,只能装作没听见。
山宗看她一眼,漆黑的眼里映着火光,忽而一笑:“内子姓金,名唤娇娇。”
她蹙眉,朝他看去。
那个中原商人一听没听过这名字,讪笑道:“那看来只是面善。”
一餐饭用完,交谈便结束了。
大家都要赶路,因而睡得也早,各自在附近的小河里洗漱过,回去帐中安歇。
神容躺入一间圆顶小帐里时,篝火已灭。
没多久,帐门被掀开,男人的身影矮头进来,一手系住帐门,一手脱着外袍。
唰的一声轻响,外袍落在就地铺着的毡毯上,正搭在她腿上。
她没动,身旁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已躺下,盖了胡毯。
神容睁着眼,眼里是他仰躺的侧脸,昨夜不知不觉睡去,毫不知情,此时才有与他同床共枕的感觉。
她悄悄翻身,背过去,否则只是看着他的肩和腰,就又要勾她回想起那个梦。
毡毯太小,他又身高腿长,她这一动就如同蹭着他翻了个身。
颈后忽然一阵热气拂过,山宗侧卧了过来:“你还没睡。”
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来,他眼力好得很,一定是早发现她睁着眼了,干脆开口说:“你方才说谁叫娇娇?”
山宗的确进帐就仔细看过她了,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动,挨着她的背:“随口说的。”
那是胡十一取的好名,想起就用了,她大概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听见。
四下安静,除了渐渐清晰的呼噜声和梦呓声,帐中只剩下彼此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春日席地而卧还是冷,即使铺着毡毯还是难耐。
神容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身上,扣过去,牢牢将她扣在怀里。
是山宗的手,他手掌遮着她的耳,人贴近,低低说:“你知道为何露宿的毡毯都这么小?”
她不自觉问:“为何?”
“就是要这样睡的,否则冷。”他说,温热的呼吸吹在她颈后。
神容被他牢牢抱着,一动不动,心想他身上的确是热的。
山宗说的不算假话,其实是商人小气,给的毡毯小罢了。等真抱住了她,黑暗里感受却深刻许多。
昨夜她睡着了在身侧,并不觉得有什么,今晚她一直清醒地在身边,软软的身躯全在他怀里,却好像意味不同了。
他身缓缓绷紧,贴着她的身躯,觉得她身躯似更软了,如水一般,没有多动,也不能多动,这小小的帐房根本挡不住半点动静。
当初成婚后都没有共睡过一榻,如今他们却在关外做着别人眼里的夫妻。
他在一片昏暗里盯着她的发,随即就又想起她在马车上的那句话,谁是你妻子,无声地咧了列嘴角。
当初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第52章
神容后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亦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出身后是空的,转了个身,才发现山宗早已不在帐中。
她仰躺着,盯着小帐灰乎乎的圆顶,回想起夜里他好似一直搂着她,背后胸膛结实温热,一条腿都抵在她身下,浑身紧如弓绷……
“少主。”东来在帐外唤她。
神容思绪一停,觉得自己不该想了,起身穿上胡衣,掀帘出去。
外面天刚亮起,青蒙蒙的一片,东来手里送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低声道:“山……郎君先行去了别处,叫少主稍后去与他会合。”
神容接过展开,上面是手画的地形图,歪七八扭的不像样,一看就不是山宗自己画的。
东来指了半途一个地方:“就是这里。”
她看了两眼,收进袖中:“他没说去做什么?”
“只说了这些,后半夜就走了。”
神容觉得有些古怪,好端端地赶着路,怎么忽就去了别的地方?
“可还有别的?”
东来摇头:“没什么了。”
他只记得后半夜守夜时看见山宗出了小帐,身上只穿着中衣,去了趟附近的河边,后来回来时便告诉他要出去一趟。
他当时点起了火折子,见山宗肩搭锦袍,赤露臂膀,半身都是湿气,像是彻底清洗了一番,至少脸和颈上都是水珠。
“山使不冷?”他忍不住问。
却听山宗低笑一声:“热着呢。”
而后留了话,骑了匹马就走了。
这些好似是没什么可说的。
神容没再多问,因为其他小帐里已有人起身,人家商队这是要出发了,便朝东来点了个头,也准备这就走。
东来马上去为她取洗漱的用水和帕子。
车马上路时,神容才在车内吃了些干粮,而后又将那皱巴巴的地形图拿了出来。
图上画的是路线和方位,一眼能看出来的只有关城。
看到关城,不免想起她哥哥,好几日没回去,他怕是要担心坏了。
神容轻叹一声,又低头看。
因是地形图,自然也画了一些地貌,其中也有山川河流,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收了起来,越发觉得画得不怎么样。
春日的关外仍然风大,携尘带沙。
刚亮透的天也被吹得昏沉,莽莽四野一望无际,只有几处废弃坍塌的土台耸立着,风一过,一层尘烟。
会合的地方到了。
马车停下,神容掀帘下去,一手遮着眼往前看。
尘烟散去,显露了一道挺拔身影。
山宗背对着他们,面朝着莽莽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若在以往,他们刚到他就该察觉了,但到现在也没回头。
神容盯着他背影,缓缓走过去,故意放轻了脚步,到他身后时,他回了头:“你到了。”
原来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