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莺莺眼中的神采飞快的寂落黯淡下来,犹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没。
她像是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满渴求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楚璇。
萧逸只当没看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说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宫回别馆,所以长话短说,说重点。”
秦莺莺不甘心地望着楚璇扭捏了一阵,郁郁地踱到萧逸对面坐下。
“我查了宗府记录,这近二十年里共有百余条说不清楚的账目,都是往外提钱粮,我粗略核对了一下,跟你给我的数目基本吻合,几乎可以肯定,梁王手里多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钱粮就是出自胥朝宗府。”
萧逸抬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对于宗府的运作才摸清。我只敢保证,在我的掌控下,不会有人能从宗府里提出钱粮。”
萧逸默了默,道:“不要这样,你应该糊涂一些,手劲放松些。”
秦莺莺思忖片刻,道:“你是说引蛇出洞?”
萧逸摇头:“都二十年了,对方几乎没有露出马脚,这说明隐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来的也只是小虾小蟹,不会是大蛇。我的意思是,从前他们都能从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如今换你来执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来,恐怕他们不会容你。”
秦莺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会杀我?”
萧逸面容严凛,点头。
气氛一下沉滞下来,再无人说话。
楚璇给他们两人斟了茶,萧逸飘移的视线便随着她的动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边,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还有,我让你查的别夏公主。”
秦莺莺道:“四十五年前摄政公主别夏与老胥王的一战落败,率残部逃到了大周,从此便失去了音讯。五年前,我父亲派出的人查到别夏的踪迹,得知她早已去世。虽然她死了,但我怀疑别夏在离开胥朝时曾为日后的复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线,他们之所以会从宗府予取予夺,可能就是别夏公主留下的眼线在出力。”
萧逸抬头:“可能?”
秦莺莺苦涩道:“对,可能。这些人就像是深海里冒头的惊兽,我一抓就飞快沉入海底,自杀的自杀,消失的消失,全然无从查起。不过……”她话音一转,目中聚敛起凌锐的精光:“反应这么快,也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不再是别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联络到他们,把他们收归麾下,为其效力。这个人可能是别夏的旧部,也可能是别夏的子女。”
萧逸问:“旧部还是子女?”
秦莺莺略加思忖,干脆道:“子女。若是和别夏没有血缘关系的旧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收复她留下的遗臣,至少会闹出点动静。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旧主血脉,众望所归。”
“旧主血脉,众望所归。”萧逸反复吟念……他歪头看了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了。”
秦莺莺干脆起身,又缠黏地看了眼楚璇,长叹一口气,扭着腰胯仪态万方地出了殿门。
等殿门关上,楚璇才拉扯了下萧逸的袍角,轻轻道:“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个姑娘家啊,怎么还来摸我的手……”
萧逸本在沉思,闻言一下警醒了过来,凝目看向楚璇:“你说什么?她摸你手?”
楚璇不好意思地点头。
“她还摸你哪儿了?”萧逸边问,边往御案底下去摸他的剑。
吓得楚璇忙摇头:“没了,没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没什么。”
萧逸压根没听进去,摸出剑,望了眼殿外的沉酽夜色,嘱咐楚璇别出殿门,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经言情小说,所有人都取向正常。
第43章
楚璇如何能在殿里安心待得住?
她忙跑到轩窗前,见萧逸顺着丹墀快步拾阶而下,殿前禁军齐刷刷跟上,被他甩手挥退了。
夜色沉酽,烛光若散珠落在幽深静谧的宫闱里,周遭皆静悄悄的,唯有鸟雀凭枝嘤啾。
蓦地,一声惨叫响在黑夜里,如巨石遽然坠落寒潭,击碎了无波无漪的平静水面,直沉潭底,沉得人心尖发颤。
只是这声惨叫极短促,如昙花一现般的响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附近栖枝鸟雀被惊得扑通着翅膀四散飞开,枝桠乱颤,花叶坠落,扑簌簌掉在地上,掀起一片惊尘。
宣室殿前的禁卫们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依照他们的经验,这种动静肯定是叫了一声之后就被堵住嘴摁在角落里了,且根据那声音的凄烈程度,恐怕被打得不轻。
皇帝陛下是拿着剑出去的,怕是要出人命了吧……
楚璇在殿内也听得心惊胆颤,这秦莺莺可是胥朝使臣啊!萧逸不会这么不知道轻重吧。
她在窗前徘徊,心焦难耐,正想出去看看究竟,殿门被推开,萧逸回来了。
楚璇怔怔了片刻,忙上前去检查他的剑。
剑身银白,暗缕飞龙跃祥云的纹饰,干干净净,半滴血渍都没有。
楚璇长舒了口气,把剑插回剑鞘,却发现鞘尖烂了……
萧逸一脸平淡地把剑拿过来,放在置剑架上,道:“以后不许让她靠近你,凡离你半丈内,你就打她脸。”
“啊?”楚璇有些发懵:“好歹是个姑娘家,打人家脸不好吧。”
萧逸反手脱了外裳,眼皮都没抬:“她这人,就从来没要过脸。”
楚璇:……
秦莺莺和萧逸的关系好像跟她想得有点不太一样。
夜间的事不过是短暂的一部插曲,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影响大周和胥朝的关系。因第二日,鸿胪寺卿呈上要为外宾采办的清单,萧逸只略扫了一眼,就照单全批了。
这其中还包括秦莺莺要求的四名美貌中原女子。
晌午后萧逸又在琼华殿设了宴,取了宫中深窖藏的陈酿,那边流觞曲水刚铺展开,前方的奏报到了。
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亲率一千骑兵偷袭大周的韶关边境,烧杀劫掠,抢空了粮仓晏马台,萧逸震怒,急召文武群臣在宣室殿议事。
突厥如此挑衅,这一仗铁定是免不了的。
但如何打,派什么人打,朝中却是有分歧的。
梁王主张,边境不安,实乃韶关守将宇文雄戍边不力,应当将他召回问罪查办,再派宛洛守军前去退敌。
而以侯恒苑为首的文官则主张,宇文雄所部只有五万人,且分散在韶关的各处卡点,粮草物资皆短缺,此次是阿史那可汗亲率突厥所部来袭,来的必定是精锐之师,又是偷袭,宇文雄没挡住也是情理之中。
且阿史那思摩只侵扰了韶关边境的百姓,宇文雄并没有让他打进韶关,实是功过相抵,没有追究他的道理。
当前之计,不如派兵增援宇文雄,给他增拨粮草兵刃,让他全力抗敌。
梁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儿,在朝堂上捋着胡须冷笑:“侯尚书可真是宅心仁厚,一个吃了败仗的将领,不光不问罪,还要给他增派粮草援军,这样宣扬开,武将皆效仿之,那以后还有谁能卖力打仗?反正不卖力,也没什么损失。以后只管该丢关隘的丢关隘,丢城池的丢城池,反正大周疆土辽阔,一时半会儿也丢不尽。”
这是典型的在强词夺理。
梁王不光任人唯亲,连往军中调拨粮草兵刃都是一律按照与他的亲疏远近来安排。宛洛守军驻扎于京郊休养,近一年未涉战事,铠甲刀枪却给的最好。而对在韶关敌侧苦寒之地驻扎的宇文雄所部,别说铠甲刀枪,就连最紧要的粮草都被克扣的所剩无几,士兵忍着饥饿打仗,能打到这份儿上已是难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侯恒苑严辞指责了梁王,把他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梁王自然不认,当即就反驳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在大殿前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萧逸发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眉目沉凝,看向梁王,道:“若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梁王叔可有胜算?”
梁王略加思忖,说:“臣有把握,三个月内必定重挫突厥王庭。”
萧逸道:“好,那便疾速整军,拔营前往韶关。朕任命萧庭寒为主帅,宇文雄为副将,共同御敌,左右监军暂由凤阁拟定人选。”
凤阁也在梁王的掌控中,这就等于全由他来定夺了,他自然无异议。
楚璇在宣室殿里给萧逸整理御案,韶关战事一起,奏疏雪片般的送到御前,她给分好类,又往茶瓯里添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忽听殿外有说话声,忙躲到墨绸屏风后。
“陛下,若是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那宇文雄就会倍受钳制,韶关守军免不了会受欺压薄待,而梁王会借战事之由狮子大开口,钱粮兵刃他要多少咱们就得给多少,不然若是战败了,他又有话说了……”
萧逸刚要弯身坐下,忽见手边放着一杯热茶,白烟从琥珀色的茶汤里飘转而出,带着微苦的香气。
他回身看了眼屏风,紧绷沉冷的面容慢慢回暖,冲侯恒苑温和道:“战事在前,若是继续争执下去,只会丧失抵御外敌的先机。朕跟梁王不一样,他可以为了私心而罔顾大局,朕不行,朕必须要把社稷摆在第一位,不能因为君臣相争而将大周疆土拱手让与外夷。”
侯恒苑满面的怒色渐渐散去,平静下来,几分惶愧几分赞赏地看着萧逸道:“陛下说得对,是臣浅薄了。”
萧逸清淡地摇头:“老师言重了。您可给宇文雄密信一封,让他严密观查突厥王庭的动向,特别是阿史那思摩的动向,拟一个应敌方略出来。”
侯恒苑诧道:“可您刚封宇文雄为副将,哪里轮得到他来拟定应敌方略?”
萧逸冷笑:“老师真的以为萧庭寒能当得起主帅?他这么个靠祖荫一步登天的纨绔,终日声色犬马,连沉一点的剑都抬不起来,等上了战场,突厥人可不管他是不是梁王的孙子,两军交战,成败生死皆在一念之间,还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吗?”
侯恒苑沉吟片刻,恍然抬头:“那不能让他去。他自己的性命事小,若累的全军覆没事大。宛洛守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不能因为他们效忠于梁王,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萧逸道:“所以,大敌当前,大军出征在即,老师的手就放宽些吧,对萧庭寒客气些,军需调度、官令政行……凡事都由着他,不要约束。他年轻气盛,身边不乏恭维追捧之音,这么纵着他,让他得意忘形,不怕他不犯错。”
若是犯了错,就有名目可以卸下他的主帅。
侯恒苑深觉有理,忙应下,揖礼告退,转身回了尚书台。
他一走,楚璇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她凝着萧逸额间皱起的数道纹络,轻声问:“是要打仗了吗?”
萧逸点头,温声道:“不要怕,打不到长安。”
楚璇蛾眉长敛,忧心道:“可我刚才听你们说话,外公又难为你,算计你了……”
萧逸面容平和,唇角噙起淡而化风的笑:“放心吧,他算计不过我。”
他将楚璇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抚着她垂在襟前的秀发,道:“不是说我比他智谋深,而是他这个人私心太重,私心重则损智,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璇儿,其实我从前也害怕过,怕自己斗不过梁王叔,怕自己保不住父皇留给我的江山,可是今天在朝堂上,大敌当前,看着梁王还是那么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我反倒轻松了。那一刻我便认定,他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经他这么一说,不管含了几分道理,确让楚璇安心下来。她搂住萧逸的脖子,靠近他,轻声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话音刚落,殿外传进高显仁那尖细慌张的嗓音:“秦姑娘,您等等……让奴才去通报……”
秦莺莺妖妖调调地漫步进来:“萧逸,你怕是命不好吧,你说自打你登基,你们大周哪一年安生过?不是闹饥荒就是边疆不稳,监天司给你测过八字吗……”
她穿着身锈红色大摆襦裙,头上珠络聚攒在一块,像是园子里锦簇的花,看得人晃眼。
楚璇慌忙从萧逸的腿上站起来,略有些局促。
秦莺莺笑得花枝乱颤:“小美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狗皇帝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克父克母又克妻,听说在你前头定了两门亲,都是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萧逸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忽听身侧传来楚璇娇柔的嗓音:“你……你才天煞孤星,你才需要监天司给测八字!”
秦莺莺未料这柔软娇俏的小美人还会替萧逸抱不平,当即愣住了。
萧逸眼中矗起的冰山却转瞬消融,化作一派脉脉柔情,带连着人看上去都好脾气了许多,散漫地瞥了一眼秦莺莺:“你要是又想挨抽了就说声。”
秦莺莺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抚了抚自己的眼角,满是怨气地狠瞪向萧逸。
楚璇这才察觉到,那一双胭脂晕染,风情妖娆的美眸上裹了一圈乌青,像是被人一拳打上的……
之所以一开始没察觉,是因为秦莺莺脸上的脂粉太厚,又站在背光的地方,把伤处全都掩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