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弯身坐在了她面前,无甚表情、冷涔涔地盯着她,直把楚璇盯得心里发毛,听他硬邦邦地问:“你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吗?”
“你在欺骗朕的感情!”
“你还说你喜欢朕,你这个女骗子!”
楚璇被他训得抬不起头,耷拉着脑袋,弯着背,几乎把自己弓成了一个小虾米,就差找个壳钻进去,无地自容又无比心虚的模样。
萧逸冷锋利剑地指责完了她,好像耗尽了力气,将胳膊搭在膝上,平缓了情绪,道:“你刚才说……你要定亲,跟江淮?”
楚璇喏喏地点了点头。
“这世上那么多好儿郎,你怎么偏偏选中了他?”
楚璇抬头看他,目光既澄净又真诚,“我爹说他品貌才学都好,我也觉得他挺好的。”
“你爹……”萧逸的神情变得幽深,思索了一番,凝着楚璇问:“那你喜欢他吗?”
楚璇如波的目光轻漾了漾,流露出些许茫然,但随即收敛了回去,像是真把自己装进了壳子里,筑起了坚硬的防备,小心翼翼地回:“姑娘家要嫁谁都是家里说了算,没有喜不喜欢一说。”
萧逸冷睨了她一眼,“都是家里说了算,那萧腾让你来伺候朕,你怎么还不愿意呢?别以为朕看不出你那点鬼把戏,躺在床上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一副要孤独终老的模样,不就是在赌朕会不会心软。朕刚刚心软了一回,你要是个没心的,还不跟朕说实话,朕的心就不软了……”
吓得楚璇一哆嗦,忙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江淮,只知道不讨厌他,而嫁给他就可以离开梁王府,离开这里的人,出去劈府开院,过我自己的日子。”
她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却听身前的萧逸久久未语,没忍住抬眼偷觑他的神色。
他的神情极淡,犹如远山浮云,甚至是一抹虚幻的缈影,挂在遥遥的天边,根本看不出喜怒。
楚璇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回答有没有过关,只是忐忑地看着萧逸,却见他目光柔眷地望向她,道:“你想离开梁王府?想摆脱掉王府里的人?想过新的生活?”
楚璇轻轻点了点头。
萧逸的眼睛里倏然亮起惑目的光,道:“这样的生活,朕也能给你。”
楚璇摇头,“您给不了。”她赶在萧逸还要说话前,抢先一步道:“您觉得大舅舅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折,布下这么大一个局,难道就是为了成全一桩好事吗?那他可太闲了……”
“他是有所图的,就像外公为您择选美人,那些美人也是有使命在身的,若换做我,那些使命就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旦跟了您,就会被夹在您和梁王府的中间,被你们两方左右撕扯,永远的被这些事缠住,彻底陷入困局,再也挣脱不开。”
楚璇望着他,温柔笑了笑,“我知道小舅舅是疼我的,不会忍心让我过这样的日子吧。”
萧逸眼中的光骤然黯淡下来,如星矢沉没入浩瀚江海,寂寂一片。他沉默片刻,浮掠起一抹无奈的微笑,“是,朕不忍心,所以,就这样吧……”
楚璇心中大喜,忙扑通着身子从榻上站起来,刚要走,被萧逸拽住了手腕。
只是短暂的碰触,很快他就松开了。
“璇儿,如果朕……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个普通人,你若是选择我,也能像选择江淮一样,有一天辽阔天空在等着你,你会选择我吗?”
楚璇怔怔发愣,道:“可……您是皇帝啊,这是不能改变的,这个如果没有任何意义。”
萧逸安静看着她,耐心道:“你想象一下,若我不是皇帝,你对我会是何种感情?”
楚璇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番,最终还是徒劳地摇头,“我想象不出来,自我记事起,自您一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您就是皇帝,我从来都没有把您以别的身份来想过。而且……为什么要这样呢?您根本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就算我这样想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萧逸怅然叹道:“是呀,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有重担在身,有深仇要报,根本不可能抛下一切去追寻男女情爱,而他也根本带不走楚璇。
像是生命的中途被系上了死结,任他如何挣扎,这个死结还是牢不可解,稳稳的挡住了他所渴求、所迷恋的远方。
他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至少他对楚璇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痴情迷恋就到这里结束了。
至于旁的……他回宫后严审了自己身边那个借口要烘衣服、把他让进内室的大宫女,她的嘴很严,几乎没审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萧逸便命人把她押出宣室殿,用板子活活打死。
这不知是他杀的第几个细作了,自他亲政后,凡发现近侍中有与梁王府瓜葛不清者,他绝不手软,一律格杀。
若不这样,这禁宫内苑迟早要成了个筛子,四下里都透风,那他还拿什么去赢梁王。
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这一页可以就此翻过去了。
虽然他难过至极,像是被人从心里生生抽去一块血肉,由此把自己关在殿里好几天,除了上朝,几乎就不说话。
绝望时,他甚至想自己这一生大概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楚璇那美艳的眉目,看见她清清淡淡地对他说:我要的生活您给不了。
他恍然有所感悟,原来当皇帝也没什么用,面对心爱的姑娘,照样留不住,争不来。
萧逸郁郁寡欢了月余,不理外间纷扰,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初听闻坊间所流传的关于他和楚璇的桃色艳闻时,谣言已经传播甚广,想摁也摁不住了。
他能理解楚璇对他的恨,明明自己所向往的新生活已近在咫尺,可生生的被他这狗皇帝给毁了。他也能看见,在她不得不奉迎他的巧笑嫣然之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那么的凉,透着疏离与漠然。
对于有情人而言,最悲哀的事不是恩怨纠缠,不是怒目相对,而是凉入骨髓的不信任和紧闭不开的心。
她看他如这世上最大的骗子,明明许诺了她那么多,可是最终一样都没做到。她就如她先前所害怕的那样,被拉进了他与梁王争权夺利的厮杀困局里,在他们刀剑血雨的缝隙里苦苦挣扎。被方方正正的红墙锁在了深宫内苑,连自由都没有了。
哪怕他捧给她最华贵的珠宝,最奢靡的生活,可依旧改变不了他在她的心中就是个骗子,既然是骗子,便不配被信任。
他试图要跟她解释,可她根本不想听,甚至不愿分出一点点精力去分辨他话中真伪,只会软绵绵地钻进他的怀里,甜腻腻地说:“能进宫侍奉圣驾,是璇儿的福气,从前都是我太不懂事了。”
她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了。
知道他想听什么,知道怎么样能让他闭嘴少说话,甚至由着他气闷极了欺负她,折磨她,宁可忍受身体的痛楚,她也不愿意称了他的意跟他敞开心扉说上两句真心话。
萧逸至今想起那三年恩怨相对的时光,都会生出深深的感慨,他和楚璇能走到今天,是着实不容易的,他们苦苦挣扎了那么久,才能如这世上的平凡夫妻那般交心恩爱,上天就算可怜他们一点点,也不该再让他们经历苦难,甚至是……生离死别。
街衢上依旧喧嚣,他自尘光杳然的回忆走出来,恍然发现楚璇竟不在他的身边,心里一慌,忙四处张望,搜寻了一圈,在不远处的算卦摊子前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揪起的心倏然松开,萧逸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正想拉她离开,那算卦的道士开口了。
他深凝着散落在桌的卦签,敛着衲衣袍袖,道:“山地剥卦,鹊莺聚林……”
楚璇忙问:“那是好还是坏?”
道士回:“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其中掺了些未定之事,吉凶未明,还有变数。”
萧逸心道,这些江湖术士,说是给人算命,可一惯把话说得玄虚又含糊其辞,让人猜,猜对了是他算得准,猜不对是人悟性不行,跟他完全没关系。
这等把戏,也就是骗骗楚璇这种上来股呆劲儿谁也拉不住的傻女人。
他想拉楚璇走,果然楚璇不肯走,非要听道士给她解签,还推了颗金锞子给他。
那道士捋了捋腮下短髭,道:“夫人的命数极好,虽说年少坎坷多晦暗,但如今已是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了。”他抬眼看了看楚璇,神色幽深道:“只是面前有道坎,这坎不是您的,而是您身边人的。”
道士把目光转向了萧逸。
萧逸冷哼一声,极为不屑。
楚璇却一副虔诚笃信的模样,道:“请您再说详细点。”
“还说回这卦签,您刚才说是替您夫君所求,卦签所指向的自然是您夫君的运数。”
听道士这样说,萧逸心里一动,歪头看向楚璇,这签……竟是她为他求的,她是在担心他吗?
这既是楚璇的一片心意,纵然萧逸不信,可是也不急着走了。
“鹊莺聚林。鹊欲宿晚林,不知林有莺,素林难两容,还观布林者。”
“尊夫乃翱翔云端之人,尊贵无比,只不过如今遇上了天敌,对方十分厉害,胜负未知。若是胜了,此后便可高枕无忧,一世安乐。若是败了,便性命不保,难以善终。”
楚璇的手颤了颤,反握住萧逸的手,紧勾住他的胳膊。
道士又说:“这本是尊夫命中的劫数,可却有一解。”
楚璇忙问:“如何能解?”
道士抬头看向她,缓缓道:“夫人可解。”
“素林难两容,还观布林者。尊夫和他的对手都是与夫人极为亲近之人,您对两方都有感情,而这最后的胜负还取决于您的选择。”
“您若想让尊夫赢,就得以身涉险,置生死与度外,甘愿入此局。既入此局,就得狠下心,对另一方痛下杀手,绝不能留情,不能念旧情,稍有迟疑与不忍,胜负就会颠倒。”
“尊夫的对手虽然厉害,但他却有克星,那克星就是夫人,只有您能制住他,能引他入死局,只要他死了,尊夫无恙,天下亦可安。”
楚璇愣怔许久,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说要她亲手杀了三舅舅吗?
她犹迷惑未解,却好像触动了萧逸的心事,他冷下脸,冲道士低斥了句“无稽之谈”,便火速拉着楚璇走了。
他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楚璇知道,可他的态度也不是先前那单纯的鄙薄不屑,而带了几分躲避在里面,好像所谓江湖术士的信口之言,恰恰言中萧逸的心事一样。
楚璇被他拽向马车,踉跄了几步,抓着他的手站住了不肯再走,严凛道:“思弈,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卦象显示你会有性命之忧,你告诉我,我总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守寡吧。”
第64章
萧逸静静地看着楚璇,幽叹道:“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散散心,好好玩一玩,你……”
“这么大的事当前,我怎么能静下心来玩?”楚璇摇了摇头,发觉两人正是站在街衢人烟最密集之处,来往行人颇多,定了定心神,又抓住了萧逸的手,道:“走,咱们回马车上再说。”
自商贾云集的闹市而过,穿过广晟巷,横跨西琼巷,驶入东城,耳边喧嚣渐散,慢慢安静了下来。
萧逸靠在车壁上,像是个在受审的犯人,神情无奈,老老实实地说:“我说要去宛州,并不仅仅是因为苦恼于如何处置梁王叔,而是……我和老师、封世懿还有你父亲设下的计。”
“我与萧佶和他手下的十万宛洛守军迟早有一战,若是这一战的战场定在长安,定在皇城之内,我的胜算并不大。宛洛守军装备精良,攻战经验丰富,特别擅长攻城,且他们一直安营在京郊休养,而我的北衙军和常景麾下的五万大军曾在宛州与梁王恶战,若是让他们拔营回京,以疲劳之军迎战那安逸之军,多数会败。”
“所以我要把战场定在宛州,让北衙军和常景的大军以逸待劳。但萧佶此人谨慎且狡猾,他不会轻易调兵出战,只有最诱人的饵在前,才能引动他出战。”
楚璇代他说:“你就是诱饵,你把你自己当诱饵,三舅舅不敢在长安明着杀你,可你一旦离开长安,就给了他可运作的空间,为了取而代之,他会愿意冒这个险,就像你想把梁王永远留在宛州一样,他也希望你能死在外边。”
萧逸点头,在楚璇灼灼怒扬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道:“而且我得秘密出城,不然若是提前惊动了萧佶,他直接派人在半路截杀我,一杀一个准。想要秘密,就不能带太多人,要轻装而行,万一中途遇敌,那我……”他觑着楚璇的脸色,坐正了身子,诚恳道:“我尽量拼杀,若是来的人太多拼杀不过,那就只能认命了。毕竟这颗天子头颅,可是许多人都想要的。”
楚璇冷冷地看他,倏地站起来,冲着他破口大骂:“萧逸,你这个混蛋!”
马车微有颠簸,把她身体晃得摇摇欲坠,她打开萧逸伸过来搀扶她的手,气道:“你当初跟我说你都计划周详了,你跟我说你会赢,你说你要一辈子保护我,我们现在还有孩子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说你要拿你自己当诱饵,而且还要冒这么大的险,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两说?”
她冷笑了两声,似是觉得荒谬,“就这儿还是我再三逼问才问出来的,我要是不这么问,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万一哪天你要是……”她把即将出口的不吉利的话咽回去,继续道:“我是不是只有哭的份儿了?”
萧逸轻咳,温和道:“那个……我是怕说早了惹你担心,不是想着先让你过几天安生日子,等我快要走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个混蛋!”
萧逸默默伸出手,抹掉落到自己脸上的口水,把楚璇拉回来,坐在自己身边,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脾气模样,柔缓道:“璇儿,你别怕,咱们还有个儿子。”
“我已经留下遗诏了,辅政大臣我也学着父皇都安排好了,等回去我就把传国玉玺和禁军虎符一并交给你,我另外还留下了一道诏书,若是我有个万一,皇后可垂帘听政。虽然大周禁女子干政,但之前也不是没有这个先例,我留下的朝臣都是我的心腹,对我忠心不二,他们会坚决执行遗诏,尽心辅助你的。你需要辛苦十几年,等阿留长大成人了,把江山交到他手里。”
楚璇安静听他说完,蓦地,勾唇一笑,“你计划得可真严密周详,这么办,你们家的江山就能顺利传承,你也有脸去见你们萧家的列祖列宗了。”
萧逸觑着她冷冽的面色,抻出脑袋,小心地补充,“是咱们萧家,出嫁从夫,你也是萧家的人。”
楚璇歪头看他,神情平淡如水,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缓慢道:“那若是这样办了,我手握虎符和玉玺,在阿留没有亲政之前,这举朝上下便是唯我独尊了,对不对?”
萧逸忙点头,狗腿子似的说:“对,你大权在握,升御至尊。你也别委屈着自己,看谁不顺眼就杀谁,看谁顺眼就赏谁,凡事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痛快点,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
楚璇微微靠近他,笑靥如花,天真烂漫,“那我都是至尊了,都大权在握了,我还守什么寡啊?我先找几个俊俏郎君纳入宫中,也享受享受这历代天子三宫六院的齐人之福,你留下的那些心腹朝臣,要是哪个敢出来废话,我就杀,反正我有玉玺,还有虎符,我想杀谁就杀谁,日子过成这样才算不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