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妖精就是这么坏,坏的这么……让他心疼。
送走了太后,萧逸飞奔回殿,一把将还默然站在原处的楚璇拥入怀中,轻声说:“对不起,璇儿……”应当还有别的话要说,可黏梗在了喉咙里,难以出口。
话到尽头,怎么也说不出当前的心境,不管多么敏捷善辩的人,都会在某一刻发现,言语原来是这么的苍白,难以抒尽心底的情意。
楚璇反抱住他,声音柔缓至极,安慰道:“好了,思弈,我都知道了,我们别这样了。你既然马上就要离开,那剩下的日子就依你所说,我们好好地过,把所有烦恼都忘了。你不是说过吗?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勇敢地去面对,轻松自在地度过每一天,就算长吁短叹,哀愁至深,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呀。”
尘光流逝,千帆过尽之时,她才深深地觉出,萧逸从前说的许多话都是十分有道理的。
难为他这么年轻,却已饱尝了世事艰辛、悲欢离合,能说出这么谙透世情道理的话。
两人便这么伴着彼此,过了几天清风顺水的日子,直至萧逸把朝堂的事都料理好了,便到了他该启程去宛州的日子。
因是秘密出城,不能惊动萧佶,萧逸再三推算,把出城时间定在了酉时。
那是暮色初降,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又是人群密集、暗哨最容易懈怠的时候,不必持节令特意让守城军开城门,只要混在出城的人群里即可。
出了城,大约走不到几里天就会黑透,在浓酽夜色的掩护下,更能做到隐蔽。
听上去万无一失,唯一的不足就是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间行路,又是逆风而行,天寒霜月,深更露重,风会打透衣衫,容易着凉。
楚璇给萧逸备了一身稍厚实些的春衫,黑色右衽深衣,外罩同色暗绣襕袍,合身妥帖。
临行前,朝臣中唯有侯恒苑来送,尚书令年纪大了,受不了日夜兼程地赶路,再加之朝中还需有人主持,萧逸便留侯恒苑在长安。
天边晚霞斑斓,渲染出杳杳红河,铺陈在连阙殿宇之后,给这颇有年岁又巍峨壮丽的建筑镀了一层耀目的光晕。
绣帷被银钩束住,夕阳光芒泼洒进来,落到地砖上,勾勒出交叠的人影。
侯恒苑敛袖等了一炷香,心里煎熬至极,终于没忍住探出了身偷偷看向绣帷后。
只见皇帝陛下握着皇后的手说了一会儿话,便转了身,打开了楠心长案上的螺钿盒子,取出了里面的传国玉玺。
玉质莹润通透,表层泛着雪粼粼的光,边角柔和,底部蘸了些许朱砂。
皇帝陛下把皇后的手捋平了,把那枚玉玺端端正正地放进她的手里,又合拢上她的手指,让她紧紧握住。
轩窗半开,缓风徐入,吹动起衣袂轻扬,这场景说不尽的温馨,一点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多么沉重的交付。
饶是见惯了世事变迁、人间冷暖的老尚书,看得亦有些伤感,他本不赞成把国之重器交托给一女子,可皇帝坚持,他最终勉强答应。
来昭阳殿之前,他仍对楚璇持怀疑态度,可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后,信到愿把这山河天下交托给她,而唯有这样,他才能走得心安,再无后顾之忧。
侯恒苑生出几分感慨,他觉得自己是真得老了,这么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许多事上过于迂腐,不及年轻人看得通透。
他在这个位置上殚精竭虑数十年,也是时候该隐退了。
这样想着,安静的大殿内传出皇帝那悠扬清越的嗓音:“璇儿,你高兴点,这可是天下英豪竞相争夺的玉玺,传国玉玺啊,现在归你了,你怎么着也不能是现在这副表情啊。”
楚璇勉强勾起唇角,“嗯,我高兴,我特别高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管我,给我脸色瞧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不能养面首,不能给我戴帽子。”萧逸颇为严肃道。
楚璇这会儿是真得笑了,眉眼弯弯,莹然透亮,戏谑道:“看来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还念着。”
萧逸挺直了脊背,威风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别出幺蛾子啊。”
他说得无比自然,甚至还是从前那管着她不许开窗睡觉,不许吃切鲙,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讨厌语气。
但这样讨厌的语气却是楚璇如今最怕失去的,从前拥有时不知珍惜,百般嫌弃,这会儿却像是生在了心上,惧怕被突然剥离。
她低垂了头,掩盖眼中泛起的莹莹泪花,沉静了许久,才蕴起温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着萧逸,轻声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那么平常自然,就像他只是要去骊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猎,至多几天就一定会回来。
萧逸点了点头,轻抚着她的手,十指纤细若柳,紧紧攥着他给的玉玺,因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肤上,看得人甚是揪心。
终于没忍住,萧逸叹了口气,缓声道:“本想给你和风暖阳,本想给你岁月静好,余生顺遂,本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可最后只能给你这么一块冷冰冰的玉玺……”
楚璇冲他微微一笑,“我还是想要和风暖阳,想要岁月静好和余生顺遂,你快点回来,用这些把你的玉玺换回去。”
萧逸也笑了,两人执手立于窗前,窗外夕阳漫然跃在枝头,桃花灿然绽放,正是春花并蒂、晚风和煦之时。
太后抱着阿留进来了。
阿留自打生下来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除非饿了,否则永远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样。
太后说过这孩子八成随了萧逸,自小便是没心没肺、聪明绝顶的,恐怕长大了又是个小混蛋。
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懒表情,缓慢转动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吧嗒吧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几个泡泡。
萧逸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又要交换给太后,谁知阿留似有预感父皇将要远行,蜷着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萧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经回了太后怀里,可手就是不撒。
楚璇忙过来,想把阿留的手掰开,可这向来随性寡淡的小孩儿却上来股执拗劲儿,紧勾着萧逸的手指,痴凝望着他,乌黑的墨瞳里波光莹转,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还不满三个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时候,楚璇不敢用力,只好作罢,由他勾着萧逸。
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泪。
萧逸轻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摇了摇被他紧紧勾住的手,调笑道:“你这么个小孩儿知道什么啊?这个时候又来凑什么热闹……”
话音刚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来,瞪圆眼睛溢出近似于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几乎蜷成了个肉团。
“好好好,朕说错了还不行吗?”萧逸无奈道:“你不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你是小神童,行了吧?”
说罢,他摸了摸阿留的脸颊,狠下心把手抽了出来。
太后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萧逸,紧攥着他的袖角,就是不肯松。
萧逸又退了回来,笑道:“干什么呀?您怎么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说了吗,阿留最可爱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宝贝,比我这小混蛋强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没有我,不是还有阿留吗?好了啊,不许哭了,哭多了长皱纹。”
他越这样说,太后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凄凄惨惨,抽泣道:“你不光是个小混蛋,你还是个小笨蛋,我为什么疼阿留啊?还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临死前把你亲手交到我怀里,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没有了你,那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萧逸被她说得红了眼,仰了头好半天,才把将要出框的泪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给太后擦眼泪,边擦边道:“别哭了,别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从前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不会有人欺负您,不会让您吃苦,什么都不会变的。”
太后赌气似得跺脚,哽咽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儿子!我要儿子!”
“您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嘛。”萧逸给她把泪抹干了,指着她恫吓道:“不许哭了啊,大战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一动,看向站在太后身侧的楚璇。
她眸光深凝地望着他,妆容细匀精致,如桃花灼面,干净明媚。
这样想一想,好像自从他跟她说过大战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后,她就真得再也没哭过了。
那边太后止了哭声,拉扯过萧逸,琐碎嘱咐了他些事,萧逸耐心应下,又反安慰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脱出身来,迎着漫天夕阳余晖,一路奔去宫门。
他想回头看看,看看他的儿子,他的母后,还有他的璇儿,可是强忍住没有回头。
这一去注定刀剑血雨,厮杀不绝,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里了,得尽快收拾心情,平复下情绪,保持冷静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增加胜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面里尽快透出重围,扫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这人世间有他难以割舍的爱恋,他不想放手,不忍离开。
……
宛州的局面比萧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残兵的逃窜人数已十分庞大,封世懿和常景还不敢在这上面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骑兵追击,因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们拿不准是不是萧佶的诡计,故意想要耗费他们的兵力,趁驻军疲惫之际再给予痛击。
封世懿将事情原委禀奏给刚到宛州的萧逸,萧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们,剩下的、还没来得及逃的要严加看管,还有……朕要见一见梁王叔。”
那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关押在连营西南隅一个不起眼的小帐子里,手脚都被镣铐锁住,盘腿坐在毡毯上,正闭目养神。
萧逸挥退了众人,独自进去。
梁王年纪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战负了伤,受不得寒,要求给他的营帐里放几个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让他有个好歹,便皆应准,命人在营帐四角各放了一只炭盆。
银丝炭被烧得‘荜拨’乱响,还有一阵阵沉灰味的熏气迎面扑来,萧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面前。
梁王似有所感应,睁开了眼,掠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你果然来了,真是好胆识啊,年纪轻轻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谋略,莫怪我要输给你了。”
萧逸悠然看着他,缓慢道:“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况且,朕想亲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面容沉定,半点惧色也没有,宛如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袖揽权柄的亲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这么多年,为了除掉我也谋划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了,自然要来看看我这个阶下囚。”
“不,朕就是想亲口问问你,当年,母亲在怀朕时,那些补药里的当归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点头:“是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出生。你说你的三个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人都说你是应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么觉得这天意这么讨厌呢。”
萧逸丝毫不为他言语中的攻击所动,仿佛已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只平风静水地看着他,道:“你承认就好。欠下的血债要还,欠下的人命得偿,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见着父皇,别忘了替朕向他问安。”
说罢,他转身想要走,梁王却自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问。”
萧逸顿住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璇儿是我的外孙女,就算她的父亲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长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面上跟我们翻了脸,可是……你当真信她吗?”
萧逸未加思索,干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问道:“那她信你吗?”
“信。”回答亦是笃定的。
梁王问:“为什么?”
萧逸却觉得好笑,“信与不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璇儿是你的外孙女又怎么样?朕的爱与信任都是给她这个人,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孙女没有相干。”
梁王一怔,混浊的眸中透出些许怅然,执念于往事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透悟,信与不信,跟身份是没有关系的,只关乎于对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这兴许是他和别夏之间不曾有过的东西。
别夏,大概是真得从来没有给过他真心,所以当初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半点信任都不愿予他。
他低了头,神情颓丧,已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而只是一个落拓伤慨的迟暮老人。
萧逸不愿再看他,拂开垂幔,出了营帐。
这是他自四岁起便在苦心竭虑想要斗倒的敌人,终于这条艰辛卓绝的路算是到了尽头。只是没有料到,那为梁王准备好的牵机药还未送进营帐,他先一步挥剑自刎了。
据说那柄软剑是藏在腰间的,趁守营士兵用饭时,偷偷拨出来,朝着自己脖子狠狠来了一下。
血溅上营帐篷布,场面惨烈至极,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多时便在营中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俘虏营里。
那七万追随梁王而来的晏马台守军如今只剩三万,听闻老主人惨死,举营愤怒哗然,当夜便有大规模地暴乱,封世懿和常景领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镇压住,可还是没能阻挡又跑了几千人。
接下来几天,驻军受到了数次猛烈攻击,甚是有几次在迎敌之际,冲进了刺客,直攻向萧逸的龙帐,幸亏楚晏提前察觉出异样,率兵护卫在龙帐附近,才把这帮刺客斩于马下。
但奇怪的是,这愈战愈勇的叛军打的却是梁王世子萧腾的旗号,他们声称梁王冤死,君王无道,奉世子之命前来斩杀昏君。
而萧逸最为忌惮的那十万宛洛守军,自始至终都稳稳地驻扎在长安郊外,未有异动。
重云团织于天边,阴沉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