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波动,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
闾丘连已经拎起了一只马球杖,顶替了蛮羌族马球队其中一人的位置,站在一队之首,他仰头睨着顾之澄道:“我蛮羌族的人从没有胆小鬼,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你们顾朝人从儿时赛到大的马球,也敢与之一比。就是不知......你们顾朝人,可有这般胆量?”
顾之澄抿唇,嘴边挂着一抹轻淡的笑意,“我顾朝之人,亦皆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既是这样,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自然应当更是如此。”闾丘连甩着马球杖,纵身一跃上了骏马。
蛮羌族马球队的马,都是他们自个儿从北荒之地骑过来的,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马,比顾朝生长在温室里面的良种马,还要好上不少。
顾之澄咬唇,一双画一般的杏眸圆睁,笑着道:“那是自然。”
“......陛下不可!”一群大臣们都急了,压低了声音焦灼地看向顾之澄。
就连陆寒,也忍不住往前一步,挡在了顾之澄身前侧,然后回头转眸看着她,清冽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担忧。
这小东西这身子骨,骑马驰骋都已是勉强,更别说和这群铁一般的蛮羌族汉子打马球。
若是不小心坠马,铁定得被马蹄才是。
着急上头的陆寒,早已经忘记了自个儿的筹谋,便是让顾之澄死得不明不白的,然后登基上位。
顾之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闾丘连,勾起一道灵秀非常的笑容,“朕虽也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同你赛马球,根本不需要朕亲自上场!”
随后,顾之澄瞥了陆寒一眼,气势更加嚣张,转眸恶狠狠地睨着闾丘连说道:“小叔叔,朕遣你上场!替朕好好告诉蛮羌族的贵客们,马球到底该如何打......!”
什么叫狐假虎威?就是现在!陆寒这么厉害,她也跟着嚣张!
自以为得逞的闾丘连:......
虚惊一场的大臣们:......
忍不住莞尔的陆寒垂眸颔首,从身后小厮的手中接过他惯来常用的马球杖,认真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顾之澄郑重点了点头,看着陆寒下场,她心底也安心了几分。
她记得上一世传来的消息,就是陆寒带领的马球队打败了蛮羌族的马球队。
所以只要陆寒下场,就一定能赢。
虽然她每次靠近曾杀过她一次的陆寒就免不了腿软心颤,但顾朝共同的敌人在前,她心底对陆寒仍旧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
梨园马球场这儿本是一片黄土,后来为了用作马球场,便将那些黄土一寸一寸砸平,且还用热油反复浇铸了这片平地,为免骏马驰骋时扬起的尘土伤了观看马球赛的贵人们的眼睛。
顾之澄眼睁睁瞧着陆寒穿着一身墨黑色的骑装,腰间一束轻带在风中微微扬着,骑着骏马如闲庭信步悠闲地行走在光亮如镜的马球场上,面如冠玉,气定神闲,与对面马球队死死盯着他的无数双眼睛,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迥然不同。
顾之澄悄悄勾了勾唇,这便是还未开始,就已压过了对方的气势。
就连闾丘连,也眸光未曾离开过陆寒身上,眉头一直紧紧皱着,仿佛一个分神就会错过陆寒的什么动作,落得满盘皆输。
陆寒只是一个淡淡的眼风掠过蛮羌族马球队的所有人,其他人都已早做好准备,都已用幞头包裹着自个儿的发髻,穿着翻领窄袖的袍服,用腰带紧紧扎着,下面则穿着紧身裤和靴子,这样骑马跑动起来便能方便许多。
唯有陆寒和闾丘连的打扮与其他人不同,陆寒明显是澄都人士的打扮,束发冠穿长袍,脚底踏着一双黑靴。
闾丘连则是明显异域打扮,脖子上还挂着几颗兽牙,多了几分野性。
不过因为都是刀刻斧琢似的精致五官,所以也都是各有各的好看。
在坐席上用帘子挡着脸跟着自家父兄来看热闹的各家贵女,早已悄悄红了脸。
看一会儿陆寒,再看一会儿闾丘连,皆养眼无比,忙得不知该多看谁几眼才好。
唯有顾之澄不在乎这两人的相貌,只是新奇地看着马球场上的一切。
她上一世身子不好,且母后也觉得这马球不过是用以消遣娱乐的,所以不仅是母后不允许,就连她自个儿也不屑于在马球场上浪费光阴。
但如今已是闲人一个,这马球有关的一切落在她眼里,倒是多了几分趣味。
虽蛮羌族的马都是顶好的,但顾朝的皇室马球队亦是一代又一代精挑细选精心栽培出来的,原都是蛮羌族进贡来的马,融合了顾朝本土马的血统之后,不仅更亲人,而且也灵活又有耐力,即便跑完整场马球赛,也不会累得脱力。
反观蛮羌族的马,虽健壮勇猛,却容易脱力一些,再加上来澄都水土略有不服,所以虽然在比赛中能给予顾朝马球队狠狠撞击,但顾朝的马却能灵活矫健地躲过去。
场上所有骏马的马尾都紧紧地编扎着,就连脖子上的鬃毛也剪短了抑或是变成三花形的小辫子,就是为免在比赛中马与马之间发生纠缠碰撞,容易让比赛被迫暂停。
双方的马球队都一列排开,站在顾之澄所坐的台子跟前,举起手中的马球杖向顾朝天子行礼,场面亦是非常壮观。
顾之澄的目光落在他们所持的马球杖上,看到蛮羌族队员所持的马球杖皆用兽皮包裹着,显得野性十足又威风凛凛。
相比之下,顾朝的马球杖就精巧许多,皆是刷了一层红漆,再刻以吉祥云纹抑或是其他精致的纹路,远远瞧上去,两只马球杖若是相击,便像极了文明与野蛮的对撞。
这时,由一名顾朝人和一名蛮羌族人共同托着马球入了球场,将绘着彩漆的马球放在了球场正中心的位置。
这马球不过拳头大小,但因为绘着绚烂的七色彩漆,所以即便在偌大的球场也很是醒目。
顾之澄挥了挥手,伴着一阵鼓响,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说是数十人的比赛,但因为陆寒和闾丘连这般众星拱月般的耀眼存在,所以观众们的目光几乎全聚集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就连不喜欢这两人的顾之澄,也不外如是。
闾丘连最先碰到马球,用他的马球场一击,球杖相撞,在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连带着马球杖的月牙头也将地面上的黄土挥了一大片起来,显得尘土蒙蒙,迷了马蹄。
随后便是马蹄声如雷惊响,数十匹骏马都不遗余力地追逐着马球而去。
陆寒却是没有加入追逐的队伍中,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身后,慢慢靠近蛮羌族的大门。
许是他对顾朝的队员们有信心,在一番激烈抢夺中,就连观众也没看清楚马球到底被谁的马球杖击中过,但是就在混乱中,有一名面白无须的顾朝队员将球重重一挑,飞出了乱军从中,正好到了陆寒的附近。
闾丘连早就在自个儿的大门前堵着,只要陆寒带着马球经过他这儿,他就一定能拦下来。
可是陆寒却未动,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球杖一挥,在闾丘连因陆寒那一眼心悸不已的时候,马球就这样远射而进了。
观看这场马球赛的皆是顾朝的达官显贵们,自然是一阵欢呼,一面小红旗就这样插到了顾朝队的计分架上面。
这进一个球,便是得了一筹。
今日第一场比赛,因摄政王陆寒和蛮羌族首领闾丘连皆亲自下场,所以要其中一队打够十二筹,才算结束。
为了得到这重要的胜利,无论哪一方,都在拼命努力追逐着场上那小小的马球。
比赛激烈的进行着,顾朝队每得一筹,蛮羌族的队伍就会牙关紧咬追上来,一筹一筹咬得很紧。
顾之澄发现,这闾丘连的确是个狠角色,起码在武力上,似乎不输已极为出色的陆寒。
即便打了大半场,他亦没出什么汗似的,只是那双锐利带着不驯野性的眼睛,却愈发亮了。
陆寒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谪仙模样,骑在骏马身上宛如骑着祥云仙兽,衣袍猎猎而动,眸光深邃似幽幽渊川。
场上其他人,却都已累得大喘气,身上被汗水浸得闪闪发光,就连赛马,也有两匹因口吐白沫而更换了下去。
顾之澄拧紧眉,看向场边的小红旗,顾朝仍旧只比蛮羌族多了一面小红旗。
但她相信,上一世能赢,这一世也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是她已不记得,上一世这个闾丘连到底有没有来参加这场马球比赛。
因为一直在回想,所以顾之澄的目光一直落在闾丘连身上也不自知。
但是闾丘连自然是感觉到了顾朝那个小皇帝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他恰好策马路过顾之澄的台子跟前,忍不住侧眸与顾之澄对视了一眼,剑眉星目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还有几分看着感兴趣的猎物的势在必得,让顾之澄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
可她是顾朝天子,自然不能在与人对视之时怯场,所以,她狠狠地瞪了回去,警告闾丘连,她也不是个好惹的。
可闾丘连却不以为然,唇角溢出一抹邪笑,甚至乎......当众对顾之澄吹了一声口哨。
不远处,一直就将全副心神都落在闾丘连身上的陆寒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幕。
虽然闾丘连的口哨声并不响亮,甚至湮没在了场上一众如惊雷的马蹄声中。
但陆寒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其中挑衅和调.戏天子的意味,他也听得分明。
陆寒的眸子刹那间便冷了下来,攥着马球杖的修长手指已经用力到泛白。
他策马跟过去,恰好马球落到了闾丘连的马蹄旁边,于是陆寒重重一挥。
没有挥到马球,反而是挥到了闾丘连的马蹄身上。
不过闾丘连反应极快,在他骑着的骏马一声惨叫嘶鸣声中,他却安然无事轻飘飘地在马背上轻点几下,平安落地。
只是看向陆寒的那双眸子里,已经满是野火在狂烧着。
他知道陆寒挥球向来精准,所以这次,摆明了就是冲着他来的。
闾丘连挽起衣袖,露出精壮有力的胳膊来,“摄政王!是要同我痛快打一场么?”
陆寒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地抬着下颌,淡声道:“抱歉,方才只是一时失误。我是来打马球,不是打架的。”
闾丘连向来最厌恶顾朝人的狡猾和诡计多端,此刻陆寒的一个“失误”,让他气得跳脚,可火气却无处发泄。
他发誓,同这短短数日在澄都中的发现还有今日的相处来说,这个摄政王绝对是最令他厌恶的顾朝之人的代表。
最是阴险狡诈,也最是诡计多端。
但此刻众目睽睽,陆寒以“失误”轻飘飘的盖过,闾丘连也不可能挥着拳头往他脸上怼。
毕竟蛮羌族已经是顾朝隐隐公认的野蛮,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这两个字坐实。
闾丘连只能恶狠狠的瞪了陆寒一眼,气极反笑,重新上了换上来的骏马。
......
一旁的顾之澄,已是脸色极难看了。
旁人隔得远,没听到闾丘连方才的那一声口哨。
可她隔得近,听得非常清晰。
上一世回忆里的恐惧仍旧如潮水,瞬时便湮没了她,几乎让她从台子上落荒而逃。
马球场上的陆寒仿佛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顾之澄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眉头稍稍蹙了一瞬,又很快松开,手里的马球杖如行云流水般一挥,又是远射进了一计极完美的球。
......
顾之澄离开了马球场,不见到闾丘连,心里的惊悸才仿佛消散了些。
田总管跟在她身后,细声问道:“陛下,可是要回宫了?”
虽然马球赛还有两场,但顾之澄现在若是想要离开,也无不可。
毕竟她是一国之君,想做什么,是无人敢非议的。
但顾之澄听到“回宫”二字,又忍不住皱了眉。
她轻轻摇了摇脑袋,“不必,朕只是觉得有些闷,去梨园里走一走。”
闾丘连再恐怖,也抵不上宫外的自由对她而言的珍贵。
虽梨园也不过是宫外一处行宫的园子里,但总比在皇宫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