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就能见到皇帝了。”糜芜笑着往前走,“哥哥早些下山吧,我一个人还有机会溜进去,两个人多半要被发现了。”
江绍忙跟上,再想劝时,忽然见她踮起脚尖从旁边的树上折了一根草茎下来,笑道:“紫皮枫斗!”
江绍定睛去看,深绿肥壮的草茎上长着几片绿叶子,他平时也沏枫斗喝,却不知道新鲜的枫斗原来生得是这般模样。
糜芜掐掉叶子,将草茎放进嘴里嚼着,道:“这样一根,值一文钱呢,过去我上山都是为了采这个,这东西不好找,采的人又多,所以我时常在山上一待就是几天。”
她说话时,眼睛习惯性地向周遭的树上打量着,江绍这才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是在找枫斗,心里不禁难过起来。分明是侯府的小姐,却流落在乡下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原本应该好好补偿她的,却为了这样那样的缘故错待了她,如今,还要她费尽心机来攀附皇帝。
一股 涌上心头,江绍扯住糜芜的衣袖,郑重说道:“妹妹,我们回去吧,江家虽然落魄了,但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再让妹妹受委屈。宫里虽好,却不是自由自在的地方,妹妹不要去。”
糜芜轻轻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摇了摇头:“是我想去呢。”
她迈步又往前走,笑了起来:“有权有势的日子,谁不喜欢?我想去。”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江绍多半要觉得那人贪婪庸俗,然而从她口中说出去,却又觉得那样自然,江绍只恨自己无用,眼见她越走越快,只得打起全副精神,勉力跟上她的步子。
虽然是密林之中,但是眼看着太阳的影子一点点往西边下去了,糜芜越走越快,等想起来江绍时,回头一看,江绍已经被她落下老远,正手脚并用,尽力往上来。
糜芜转身回去,伸手拉他起身,道:“差不多了,哥哥回去吧。”
江绍喘息着站在那里,四下里看着,到处都是密密的树木,眼前秋猎虽然也曾来过几次,但站在密林之中,却怎么也辨不清方位,又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他坚持说道:“我留下来陪你,等天亮了再下山。”
“不行。”糜芜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下山,我自己去。”
她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又看着日色辨清了方向,指着东边道:“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过,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皇帝的行宫,对不对?”
江绍看了很久,才迟疑着说道:“应该是。”
“哥哥回去吧,我从前面的山崖抄近路过去,再有两刻钟就能赶到。”
糜芜提步边走,衣袖又被江绍扯住了,他道:“我跟你一起。”
“哥哥过不去的,”糜芜指了指前面,“只会耽搁我赶路。”
江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条近乎笔直的悬崖就在那里,崖边几棵大松树,伸出来的枝杈攀向对面的山崖,正是她说的近路。
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回去吧。”糜芜快走走向崖边,向他摆摆手,“改日再见。”
江绍来不及说话,连忙跟上去,可她在这山路上比他快太多,眨眼间已经抓住松树的枝杈,轻轻一荡,已经越过深不见底的悬崖,落在了对面的山崖上。
江绍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腔子,脱口叫道:“妹妹小心!”
糜芜站定了,回身向他摆摆手,嫣然一笑。
落日斜晖下,江绍觉得眼睛都被她的笑容照花了,等反应过来时,她早已经走得远了。
四周恢复了平静,松声寂寂,许久,江绍长叹一声,疲惫地坐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她会成功的,再见她时,她将是深宫娇藏的珍宝,而他,只能躲在暗中,苦苦仰望。
糜芜快步向着东边走去,草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让她想起从前上山采药的情形,心里无端就轻快起来。
从前她就听人说,山那边是皇帝的宫殿,日夜有士兵把守,平民百姓都不得靠近,那时候她就想着,那边没什么人过去,必定有许多枫斗可采,若是能溜进去采点,肯定能发个小财。
没想到她真的溜进来了,不过这次,她的目标不是枫斗,而是皇帝。
皇帝,可比枫斗值钱得多,好一笔大财。
远处隐约传来人声,糜芜下意识地藏住了身形,躲在树后面留神细听。
有马蹄声,车轮走过的声音,还有嘈杂的说话声,女人的笑声,山鸟受惊飞起的啼叫声。皇帝来了。
糜芜略一迟疑,跟着便挽了袖子,拣一棵枝叶繁茂的杉树爬了上去,躲在枝杈中间,隐藏了身形。
又过了一阵子,渐渐有脚步声走近了,一队黑衣金甲的金吾卫列队从不远处的小道巡逻一遍,走去了西边。
又过一时,又是红衣玄甲的虎贲卫列队巡逻,向东边走了。
糜芜躲在枝叶中间,耐心等待。有女人的笑声,有两队禁军巡视,这里离皇帝住的地方应该不远,只要熬过今晚,明日一早按着江绍说的方位赶过去,总能见到皇帝。
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晚,就有机会见皇帝。
天色渐渐暗下来,中间禁军又走来巡逻了几遍后,近处安静下来,远处行宫的方向,声音却越发热闹起来,这次是管弦声,歌舞声,说笑声。
糜芜探身出来,远远一望,东边偏南的地方隐约泛着红光,大约是点起了篝火,皇帝,应该就在那边看着歌舞,饮宴作乐。
吃酒欢宴之时,就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也许,这就是她的机会。
糜芜轻盈一跳,早已落在地上,踩着厚厚的树叶,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隐藏在管弦声中,一丝儿也听不见,正是最好的掩护。江绍说过,行宫中饮宴,多是在牧云殿,那里位于半山腰一处天然形成的平台上,地势空旷,右边临近皇帝的寝宫,她可以混进人群里,等皇帝倦了回寝宫时,寻机会与他巧遇。
糜芜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借着夜色的遮掩,从包袱里取了石榴红裙,换下身上已经皱了的裙子,跟着又拿出绣着蝴蝶落花样子的绣鞋,换下了脚上的草鞋。
灰黑的天光中,靶镜端起来对着芙蓉面,向颊上添了淡淡的胭脂,点好朱唇,金背螺钿梳将松散了的鬓角略略抿紧了些,又向发髻后面一插,小小的镜面里,活脱脱又现出一朵人间富贵花。
糜芜站起来,掸掸灰尘,嫣然一笑。
她如今这幅模样,即便是被禁军发现,大概也会以为她是跟着一起来的宫眷或是官员家眷,她就能顺着口气混过去。
包袱在石头下藏好,做上标记,糜芜循着管弦声传来的方向,静悄悄地走了过去。
眼前渐渐亮起来,每隔一段路程就有灯笼挂在树上,照亮平坦宽阔的路径,管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皇帝就在眼前。
又一队巡逻的禁军列队走过,火把照亮处,映出不远处飞檐玲珑的楼阁,二层阁门上匾额俨然,题着“牧云殿”三个笔致流丽的大字,就是那里了。
糜芜闪身从树后出来,快步向牧云殿走去。
“谁?”一个男子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站住!”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糜芜微一抬眉,停住了脚步。
背后的男人快步走近,沉声道:“是谁?回过头来。”
糜芜心底一动,慢慢回转身来,抬眼看人时,唇边便带出了圆润的弧度:“是我。”
第40章
明角灯笼挂在树上, 淡白的烛光在糜芜脸上投下一层朦胧虚幻的光影, 她向他笑着,就好像这里不是戒备森严的皇家行宫, 就好像他们只是在后花园里寻常的见面一样, 轻俏地说道:“是我呀。”
谢临的手原本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此时怔了片刻, 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她怎么会在这时候, 突然出现在这里?
等反应过来时,连忙扯了她的衣袖,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去, 连声音也压低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糜芜眼波一溜, 早已想好了对策,道:“我来找你呀。”
谢临又怔了一下, 唇边慢慢露出了笑容。
刚才见到她的一瞬间, 他脑中也曾起过这个念头,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可能,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 他几乎就要相信了。
“走。”谢临带着她快步走进黑魆魆的树影子里,这才松开手,笑了起来:“休要哄我, 我是不信的。”
“既然知道我是在哄你, ”糜芜也笑起来,“又何必说破。”
她果然是在哄他。谢临心里有一丝遗憾,却又觉得有趣, 笑着问她:“那你到底来来做什么?”
“来找你呀。”糜芜微微侧了脸,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灯光,幽幽亮亮的,“你若执意要问,我就只能这么回答。”
不知怎么的,谢临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心上也是。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她在瞒着他,可这种瞒法,也挺有趣,跟她在一起时,每一个细节回想起来,都是有趣的。
换了别人,肯定要追问到底,可谢临原本就是潇洒的性子,心里既然断定她不会是刺客,便也不再追问她的目的,只是瞧着四周的动静,压低声音说道:“跟着御驾一起上山的女眷都是登记造册过的,幸亏是我碰见了你,不然就麻烦了。你若是没有要紧事,还是快些走吧,待会儿我想法子送你下山。”
“可我有要紧事呢,走不得。”糜芜瞧着他,眨了眨眼睛,“怎么办?要么,你就装作没看见我好了。”
她一眨眼时,眸子里的光灭下去,再睁开时,又是异样的明亮的星子,谢临想起平时燃线香时,那一点小小的火头,也是这样一时明一时灭的,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漫无声息地裹上来,不多时就蔓延的满屋子都是香气。
她就像那支香,不知不觉间,让他周遭满满的,都填了她。
谢临微微俯低了身子,带几分少年单纯的欢喜,轻声说道:“可我已经看见你了,该怎么办?”
“那,我也不知道了。”她像是觉得好笑一般,微低了头,手指屈起来,点在红唇上,做出沉思的模样,“要么我们再走去刚才的地方,我还往那边走,你往别处去,这样,就碰不见了。”
谢临只觉得心里那点欢喜满溢着蔓延着,飞快地遍布四肢百骸,他摇摇头,笑着说道:“不行,金吾卫和虎贲卫两刻钟一轮换,这时候也该过来巡逻了,我们要是这会儿出去的话,就要被抓个正着。”
“那就不出去罢,等他们走了再说。”糜芜一转脸,瞧见旁边树底下有块青石,便走去坐下,道,“我走路走的脚都酸了,先歇一会儿。”
谢临跟过来,一歪身在她旁边坐了,道:“你怎么上来的?禁军把方圆五十里内的山头都排查过,山路也都封了,照理说只有飞鸟能逃进来,你莫非长了翅膀?”
“要是真长了翅膀,我也不会脚酸了。”青石并不算大,两个人坐着,挨得便十分近,糜芜嗅到一股淡淡的松叶气息,也不知道是这林子里的气味,还是谢临身上的气味,“我是一步步走小路上山的,脚酸得很。”
谢临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脚,光线太暗,只看见石榴红裙底下,露出尖尖瘦瘦的一点,到底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心底的笑意戛然而止,他在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年轻女子,原本不该和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在这种情形下谈论自己的脚的。
那么她这么坦然地与他坐在一处,说着这些本该是私隐的话题,到底是与他亲近并不避讳,还是并没有把他当做男人?
疑虑一起,满心的欢喜突然就淡了许多。想起从前她与他说话时,也都是这样轻松随意的感觉,丝毫不曾有女儿家的羞涩,谢临垂了眸,慢慢站起身来,道:“居然还有能上山的小路,也是我们疏忽了。亏得今天不是我当值,否则被将军知道混进人来,又要好一顿教训。”
糜芜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便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可是鼎鼎大名的谢二公子,谁敢教训你?”
谢临笑了下,竟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他与她非亲非故,她自然不会把他当做亲近到不需要避讳的人,那么她这般坦然,大约就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把他当成男人看待。
这些年跨马载酒,得一个风流谢二的名声,那些爱慕他的女子,他看她们的时候,也从来都是这般轻描淡写,半点不曾往心里去,可如今被她这么看待,他才知道,被人轻忽的滋味竟这么不好受。
生平头一遭,谢临竟有些颓丧,想了想到底不甘心,便又在她身边坐下,道:“说笑归说笑,你这样待在山上是不成的,且不说到处都要巡查,就是今晚住哪里,也是个问题。”
既然被谢临撞见,今晚再想要见皇帝,怕是不行了。糜芜便道:“这倒没什么,从前我常往山上采药,随便找棵大树躲上去,熬一夜就行了。”
“那怎么行?到处都有虫蚁,山上夜里又冷。”谢临想了想,道,“待会儿你换上我的衣服,我带你走大道下山,山下有一带供上山时歇脚的房屋,这会儿一多半都空着,你先在那里安置一晚,明天一早我想法子送你回家。”
糜芜摇摇头,笑道:“我还有事,现在不能走。”
金吾卫的职责在身,即便不抓她,至少也该送走她,可她说不能走,谢临便也不想勉强,想了想说道:“山上戒备森严,你若是有什么打算,最好先跟我说一声,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也好想法子给你转圜。”
说起来,他对她从无所求,又是格外的照应。糜芜带了笑,摇头说道:“你职责在身,还是别管我了,只当你没看见过我吧,我自己应付得来。”
谢临低头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可我已经看见了你。”
他站起身来,抬手去解身上金甲的纽襻,糜芜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谢临却没说话,只是飞快地解开金甲,挂在树枝上,跟着又去解金吾卫的黑袍。
糜芜忙背过身,道:“你做什么?”
谢临心中一动,她是在害羞吗?心情顿时飞扬起来,谢临唇边带了笑,轻快地说道:“你猜。”
这两个字顿时让她放下心来,糜芜抿嘴一笑,摇头道:“我猜不着。”
她这一笑,谢临那点无端的欢喜顿时又被戳散了,他半蹲在糜芜身前,解下黑袍披在她身上,低声道:“山上冷,你先披着吧,若是执意不肯走,那就先去我屋里躲一晚,我跟将军告个假,明日不去御前扈从,想法子送你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