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蓉耳朵里只听见了一个“顾”字,忽然抬头问道:“阿娘,要是我惹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任何人都没法子帮我收尾,您和爹会怎么办?”
周夫人知道这个女儿的主意向来正,又骇又笑道:“你……想做什么?”
周玉蓉眼珠子转了一下,嗔怪道:“瞧把您吓得,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和您开个玩笑罢了。我听说这个顾彾已经有举人的功名,就等下一科下场了,且人也生得风流倜傥。娘费些心思帮我看一眼,若是还过的去就他吧!”
周夫人又惊又喜,这是周玉蓉第一次在自己的婚事上松口。
她喜滋滋地站起来道:“你若是真中意的话,那我就赶紧跟你爹去商量一下。顾御使说就是想把他长子的婚事定下来,因为八月中秋的时候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就要正式联宗了。”
周玉蓉一怔,喃喃道:“莱州顾氏……”
周夫人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往日的心思,就装着不在意道:“顾御史说,这些年顾氏一族虽然人多势众,却像一盘散沙一样。他有心在有生之年将各地的族人重新凝结起来。孩子,你只要嫁过去,就是顾氏一族再风光不过的宗妇……”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好处吗?
如今的世道宗族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其中以族长的权利最大。修宗谱、建宗祠、置族田、定族规,合族男丁不论官职大小都要受族长一人的制约。周玉蓉冷冷一笑,忽然觉得这桩随口定下的婚事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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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六章 牡丹
这几个月俞王妃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到东四坊过来走动一下, 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面子情,再后来就的的确确喜欢上了巾帽胡同的轻松氛围。
院子里到处种植着正当季的花花草草, 虽然算不上名贵,但是热热闹闹地开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夏末悬着竹帘的水廊避去了所有的燥热,有残荷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一杯清茶几碟小点心就可以空着脑袋徘徊一下午。
顾瑛开始时也不是很习惯跟这位王妃娘娘相处,但时日久了觉得这人除了喜欢端着架子, 喜欢说话时绕来绕去半天听不出重点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大毛病。特别是两人现在有共同的话题, 只要各自一说起孩子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顾家的小囡囡满百日的时候, 只是一家人围起来吃了顿饭。俞王妃不请自来,照例送了份儿厚礼,叫人意外的是竟然把她生的小世子也带了过来。
香樟树下的浓荫处铺了厚厚的毡毯,两岁生的诩哥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 把手里的拨浪鼓摇来摇去, 发出咚咚的敲击声。
穿了红色长袖长褂的小囡囡趴在地上昂着头, 转着黑亮的眼珠子不错眼地盯着, 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粉嫩的胳膊腿儿跟藕节一样,远远望去两个稚嫩的孩子就像幅图画。
俞王妃出神看着这幅趣致的景象会心一笑,良久才侧头轻道:“……我家王爷前些日子从洛阳回来,今天特地让我顺便捎了些东西过来, 值钱不值钱的装了好几箱子, 你得空的时候就自己清理一遍。反正也没上册子, 连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
顾瑛一呆, 一时没有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俞王妃笑得没有丝毫烟火气,“王爷那个人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对于金钱琐事完全没有概念。前些年我为了府里的支出不现亏空,私底下不知想了多少法子。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直到后来和你一起开了布庄,手里才慢慢宽裕许多。”
园子里发出孩子咯咯的笑声,诩哥拿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鞠球递了过去,小囡囡伸着胳膊非要去摸。结果没有捉稳,那球一下子滚得老远。
俞王妃把球扒拉回去,侧头笑道,“王爷跟我细说了河南道的情况,还说你家顾衡干得很好。如今虽然只是暂代洛阳知府,但过个一年半载有些资历了,这个正四品就是稳稳当当的了……”
树下的女人脸上略有些疲色。
“我嫁入王府十几年,一直费尽心思努力筹谋。圣人不待见我家王爷,宫里苛扣已经成了常态,偏我还不敢半点声张。这么多人要吃要喝,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的睡不着觉。只是一朝有了私心出了错,他便把我往日的好全抹去了。”
俞王妃怅然不已,“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回 我和王爷两个人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说起来还是托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福……”
晚上无人时,顾瑛带着两个大丫头收拾俞王妃带过来的“礼物”。
——大部分都是些金器玉器,有品相精美的也有做工粗糙的,唯一的特点就是分量十足。有一只巴掌大能亮瞎人眼的东西,勉强能看出是个盘子的模样。若是马虎一点,跟一块黄金压成的厚饼子也没什么区别。
寒露见多识广,就说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塞外边境带进内陆来的。
那些地方虽然是穷山恶水,连薄些的草皮都不怎么长。但却出产金银块和上好的宝石。有些精明的商人就喜欢从中土带些花哨的头饰,亮闪闪的绸缎和精致的瓷器用具,去跟那里没有见过世面的牧民交换。
这些东西虽然是经端王的手正大光明送进门的,但顾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直到顾衡写了亲笔信,说不管端王那边送过来什么东西尽管先收下。等过段时日找家铺子把那些金银块融了,以后拿出去赈济灾民或资助慈幼局都好。
黄金白银本没有错,错的是拥有者会拿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话说回来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哥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小囡囡都已经会爬了,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八月底的时候顾瑛接到了景仁宫周贵妃下的贴子,首先就感到莫名的警惕。
正好过来串门儿的俞王妃知道后特地宽慰她,说这位周贵妃本身倒没什么心眼儿,就是耳根子软喜欢听人撺掇,做什么事儿完全凭个人喜恶。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就是多顺着她,要不然她会当场冷脸让你下不了台。
顾瑛知道,随着哥哥官职的升高,入宫觐见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一味的躲避也不是办法。反正打定主意不惹事儿不生事儿,当着那么多品阶命妇的面周贵妃总不至于太过分。
九月初时天气已经变得凉爽,顾瑛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捯饬自己。
四品恭人的大礼服早就由千工坊派人送过来了,绣着云霞孔雀纹的真红通袖袍,内里穿着月白绫子对襟长衣。头上带了金宝钿花的翠口圈,焠了孔雀开屏纹样的钑花金坠子……
大丫头小满极为小心抚平大礼服上的衣褶子,不自觉的感叹:“大人这官儿升得也太快了,咱家夫人那套六品诰命夫人的礼服还没穿过三回呢!”
寒露正端着靶镜让顾瑛拿梳子抿头,闻言扭头嘲笑道:“只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还敢嫌咱家大人升官升得太快了。你懂什么,那是皇帝老爷喜欢咱家大人办事得力。照这个进度,说不得夫人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可以戴一品的金翟珠冠了。”
顾瑛用牛角梳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还好意思说别人,自己就是一副张狂模样。今天要去的地方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差错。按理儿来说,周贵妃不给我下帖子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人家正经下了帖子,那就得打起一万个精神好生对付。”
寒露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忙拍着胸脯保证在宴上一定会寸步不离。就是别人故意惹是生非,也一定好好忍着气让着别人。
顾瑛却是想起对自己有敌意的周玉蓉,对哥哥向来有成见的周侍郎,今日这场宫宴只怕水深的很。好在有俞王妃在一路保驾护航,要不然真不敢去趟这趟浑水。
景仁宫披香殿的景象素来是京城的头一份,一年四季皆有极好的景色。
因为贵妃娘娘的金面,这回的宫宴办的极体面。虽然已经是九月,但是殿门前放了数十个硕大的玉盆,盆里植种了颜色各异在暖棚里烘吹出来的花卉。红白黄粉争奇斗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顾瑛被宫人领进来的时候,周贵妃抬起头把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半晌之后,才慢腾腾地剔着双蝠捧寿累丝羊脂玉护甲道:“你就是那个顾门顾氏,看着也算一个精细人,怎么尽看着你丈夫干些蠢事儿?咱们内宅妇人最要紧的,就是规劝夫君走上正途……”
周遭响起了一阵细小的哄笑声,实在是顾门顾氏这个称呼太古怪了。
自己生下来就顶着这个姓氏,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顾瑛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娘娘谬赞,我只是一向做事仔细些。又因为家里开了布庄,对于算账之类稍稍有些心得,离精细还差得远……”
周贵妃手里正拿了一块平日里极爱的羊奶螺丝卷,听到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想了半会儿才记起今日的目的,就把手中的螺丝卷儿让宫女端了递给顾瑛,勉强笑了一下道:“真是个说话实成的孩子,多少年都未见着了,真是招人喜欢。快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着人送盏茶过来……”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难怪俞王妃说这位娘娘偌大岁数了,还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且刚才的话转得实在太过牵强,让人听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就好。顾瑛捏了一块精致点心轻咬,笑着赞了几句味道好,却根本不敢老实吞进肚子里。
然而这番小心谨慎却挡不住周贵妃的乱出招。
不过一会儿工夫,这位娘娘就把顾瑛招到跟前说了两回话。又夸又赞,还赏了两件她年轻时带过的首饰。最后一脸带笑地吩咐顾瑛到园子里摘几朵玉楼点翠过来,好给几位一品夫人簪花……
以往这些事都是周贵妃的亲侄女儿周玉蓉做的,今日却全部推到了顾瑛的身上。
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夫人就又羡又妒地望过来,心想这位顾夫人手段机巧高超,不过几句话就把贵妃娘娘哄得高高兴兴。看这样子等这场宫宴结束的时候,京里又要多一位八面玲珑的红人。
带路的尚宫自称姓洪,把顾瑛主仆让到一处用竹帘四面遮掩的花轩,笑呵呵地道:“还请顾恭人在此歇息一会儿,我到外面让几个伺候的人把花儿剪了,赶紧给您送过来。”
临走时好似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不过还请您不要乱走,这里养的几株名品都是娘娘顶顶心爱的。若是有了差迟,小的们有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填!”
隔着竹帘子可以看见卷棚里敞着热气,几个蓝衣内侍正在轻手轻脚地剪花,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不出半点异常。
不一会功夫,洪尚宫就用红漆托盘端了一大捧花进来,笑眯眯地解释道:“贵妃娘娘吩咐了,请顾恭人在里面仔细甄选五朵上品,等会儿要拿去赏给几位一品夫人……”
红漆托盘上十几朵新鲜切花尚带着露珠,粉红朱红黛绿鹅黄葛紫,每一朵都极尽妍态。顾瑛本来就是爱花之人,见这牡丹花大色浓香幽远,就忍不住拿在鼻边轻嗅。
等觉察到一缕突兀异香的时候,顾瑛立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转头就见寒露已经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她心中一凛正准备有所动作,就觉得口齿含糊眉眼酸涩,片刻间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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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宫中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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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七章 盘纽
片刻后, 敞轩外有一双绣着方胜如意纹的黑色朝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那人狐疑问道:“我阿娘今日不是在宫中举办宴会吗,玉蓉表妹不在前面帮忙, 怎么有空非要叫我过来一趟?”
来人正是敬王,他微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站在廊下,一袭宝蓝箭袖衣摆的褶子像剑一样直直的垂了下来。
那洪尚宫想来是个极有体面的女官, 微微躬了身子,脸上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善解人意。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知道主子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听玉蓉姑娘隐隐约约提及,有一品极为难得的稀罕牡丹好容易今日才得到手。殿下若是错过今日这遭, 只怕永世都没有机会再一亲芳泽了……”
这话说得古怪而暧昧。
敬王见多了宫里宫外的龌龊手段,不自觉地就提了十二分的警醒。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刚迈开脚步想了一下又拿了折扇微掀帘子,一眼就看见隔着竹帘的窗下螺钿椅子上正酣睡着一个人。
看那身形分明是……
明暗两间相连的敞轩里传来一阵又轻又软的呼气声, 紧闭双眼的年青妇人穿了一身真红通袖的衣裙,头上戴着做工雅致的翠口圈,一串米粒大小的衔珠搭在她的左颊上,以毫无防备的姿态半靠在螺钿椅背上。
大概因为好梦正酣, 大红色的裙袖有些微微上卷,露出了纤长有力的右手。头发也稍有些散乱,轻拂在白皙透明的面庞上, 竟是动人心魄的黑白分明。水红色的嘴唇却微微张开,透着一股小姑娘才有的娇憨之意。
敬王的喉咙蓦地有些发紧, 做梦都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此人。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最应该做的就是立刻转身离开, 但步子却像焊在地上一样, 怎么也舍不得扭转。
洪尚宫眼里的笑意更深,知道自己这一把豪赌终于不是无的放矢。
她心中暗暗佩服,这世上最了解敬王从未现入人前的隐匿心思,竟然是周家那位姑娘。皇宫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可思议且荒唐无由的事情,能够揣摩上位者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就意味着已经把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那位侍郎府的周姑娘心思敏锐,其实很适合在这个诡谲的皇宫中生存。但听说她已经定亲,对方是一个只有举人功名的世家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洪尚宫无比谦恭地低下头,声音幽微难辩,“前面正在歌舞,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过来,殿下不妨在此处好生品品这株牡丹……”
敬王略略回头,就见园子里穿着青衣蓝衣的内侍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他迟疑不定的地盯着窗前的女人,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冰寒之意,“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顾氏……可是朝廷命妇……”
洪尚宫见他目光灼灼却声音发紧头都未回,心里更是笃定许多。
她眼神闪了一下,微微直起身子细声道:“奴才……只晓得为主子分忧,这些日子看着您吃不好睡不好,显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奴才是看着您长大的,哪怕就是粉身碎骨为您分一点忧也是好的……”
她淡淡扫过被竹帘遮掩的内室,语气越发恭顺,“这顾氏的出身低微,就是有个什么变故也不敢声张。只要殿下政事繁忙之余稍稍得到慰藉就是她天大的造化,至于其余的不过是小事……”
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甚至还极为贴心地掩上了门,屋子里只有那个一无所觉的妇人。
敬王一会儿下定决心,一会儿又迟疑不决,好半天才手脚僵直地走了过去,甚至可以听见骨头关节的咔嚓声。只有他自己知道面上神色虽然如常,但眼底已经一分一分地渲染上滚烫热意。
说不上是憧憬还是恼恨多一些,自己的这份隐秘心思竟然落入别人眼底。周玉蓉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妹,无意中窥破也是可能的。但鼓动宫里尚宫把这妇人送到自己面前来,恐怕也包含无尽恶意……
但敬王却舍不得走。
描金小几上的牡丹香气浓烈,处久了便觉得一阵头晕脑胀。那妇人因才生产过,比头几次见时丰腴许多。绣着云霞孔雀纹的真红通袖袍在腰身处奇异地收敛塌陷,显现出极细的柳腰和高高拱起的胸口。
其内里穿着齐颈的月白绫子对襟长衣,其实并不能清楚看到什么。敬王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细细凝视,良久……才伸手解开那妇人颈上的一对琵琶盘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