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外面的人脚都站麻了,桓行简才抬头,他艰难移过烛台,火苗幽幽,烤的脸热。帐外,似乎传来了杜鹃的叫声?
这情景熟悉到令人惘然。
桓行简就着烛火烧了那片衣角,极快的,火苗舔着丝帛蜿蜒出一小截流丽的线条,跌到地上,尽成灰烬。
“咣”地一声,烛台摔落,帐内一片漆黑。
外面的人大惊,石苞夺过一火把便冲了进来,借着火光,几人才看到大将军桓行简伏在床边,再度晕厥了过去。
翌日,他再醒来,下了一道敕令,石苞卫会即刻还京,他不愿意再看到两人。
出了帐子,卫会对石苞道:“无妨,大将军总不能一辈子不见我们,等他气消。”他心里有些没底,第一次这么没底,万一呢?桓行简真的不再用他了?
不会的,卫会随即又自信起来。他了解大将军,路还很长,大将军还需要他们。
他的背后是颍川卫氏,他是他的心腹谋士,计谋频出。而石苞,是他的死忠家臣,他们这样的人如果大将军却要为了个女人杀掉的话,那么,桓行简就不配做大将军。
不配得到高门的拥戴,也不配得到寒素的忠心。
更何况,那种境地下,他们无可指摘。
卫会这么想,又轻松起来,先回洛阳没什么不好,大将军总会再见他们的。
反正,天下之大,他们都属于洛阳城,在那座城里,运筹帷幄,尔虞我诈,至死方休,这才是他们这批世家子弟的一生命运。
父辈们属于疆土的热血豪情早晚要随着四海平定而彻底转入庙堂。沙场宏大,庙堂幽微,其实哪里都是战场。
桓行简准备移营许昌休养,静待与吴消息时,帐外突然一阵骚动。
傅嘏不满地走了出来,离帐子远几步,喝道:
“什么事?怎敢在大将军帐前喧哗?!”
骚动的人群里,推出一人来,是个寻常兵丁,两眼放光,热情洋溢充满期待地看着傅嘏:
“傅先生。”
军营里,人人尊称傅嘏一句“先生。”
“属下抓着姜修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人!”小卒高兴地手舞足蹈。
傅嘏的心顿时停跳了一拍,他声音都变了:“什么?”
“姜修!属下活捉了他,大将军说过的,若是能生擒姜修,赏重金还要封侯……”小卒兴奋地边说,边暗觑着傅嘏神色,奇怪的是,对方神色越发难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讪讪的,却还是一转头把个平板车轧轧地推来了。
上头躺着个半死不活形容落拓的中年男子,身形颀长,他手臂中了流矢,嘴里断续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呜咽声,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口中被塞了团抹布,很显然,是为防他咬舌自尽的。
傅嘏头皮发麻地走上前,探看两眼,旁边那小卒不忘邀功喋喋不休:“属下特地射的胳臂,要不了命的,给他上了药,除了喂鸡汤松口可没敢扯下过,属下自己都没舍得喝鸡汤!”
傅嘏已然呆住,通体冰凉。
是姜修。
可见先前的军报出了差错,都尉呈现的首级还没到,姜修却活着现身。
这样的差池,本不算大事。
傅嘏已无心追究姜修到底是怎么辗转活下来的,没用了,他居然还活着。
他草草应付了小卒两句,自己不能做主,只命其先带下去好生照管。小卒眼巴眼望送他入帐,咂咂嘴,悻悻地一挠头又把姜修推走了。
帐内,桓行简在闭目养神,他眉头微蹙,旁边空的药碗里残留着褐浓的汁渣。满帐子的药味儿冲鼻,须尽快移营,桓行简已拿定主意在许昌做除目术,腐肉既生,眼球既毁,再不割,只会溃烂。
这样热的天,真能生蛆虫。
“什么事?”他沉沉问。
傅嘏不敢不道实情,他轻声说:“大将军,姜修还活着,被一小卒擒了来想要封赏。想必,想必是先前的军报出了些岔子。”
桓行简遽然睁眼。
傅嘏几乎不忍心看他了,低头道:“世事无常,大将军珍重身子,还有许多事等着大将军主持大局。”
久久不闻动静。
傅嘏生疑,又担忧,在他刚抬首时,忽听到桓行简纵情狂笑起来,他面容扭曲,因独目的关系而更蒙上一层可怖色彩。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脸色如纸,很快被变作嫣红,那笑声,充斥大帐,充斥了整个天地间,说不出的讥讽和悲怆。笑得傅嘏寒意顿生,怜悯顿生,像长辈一样凝视着桓行简,竟劝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桓行简满脸汗泪,他缓缓摇首,笑声渐止,用沙哑的嗓子说道:“兰石,我失态了,我也不曾想我会为一个女子这般伤心,她是我儿子的母亲……”声音忽然低下去,“就这样罢。”
傅嘏见他这副模样,一向也凉薄如斯的自己竟觉心痛,顿了顿,才询问:“那姜修要怎么处置?”
桓行简面上再没了情绪,只余残泪未干:“好生照料,送回洛阳,我答应过姜令婉,会善待她的父亲,我不会对她言而无信。”
傅嘏这回彻底愣住了。
还没回神时,就已听桓行简继续吩咐道:“邓艾据肥阳不成,不便应战,让他改屯梨浆亭主动出击吴军。”
日子晃到六月底,吴将朱异对安丰郡发起进攻,战败而还,吴军彻底退出淮南流域,渡江返回建业。
淮南战事结束,毌纯夷三族,其子毌宗亦被桓行简派出的一支偏军抓捕押送洛阳伏诛。毌纯一事,牵连七百余人,大将军桓行简人在许昌养病期间下令廷尉收治,却仅诛首事者十余人。
他赶在中秋前回到洛阳城。
要和母亲大奴团圆。
洛阳城依旧,朝廷为大将军桓行简举行了盛大的迎郊典礼。朝野上下深知,这一役一过,以大将军的性子,伐蜀灭吴也就在不远了。
而是先动蜀还是先动吴,到时,太极殿上也许又会分作两派,吵得乌烟瘴气。
桓行简人在宽大的马车中,车中舒适,器物俱全,他已渐渐习惯用一只眼睛看这世界,处理文书。
马车在洛阳城建春门外停下的那一刻,他久久未动,是傅嘏提醒他:
“大将军,陛下来亲迎了。”
他鬓角光洁,衣衫簇新,精美的刺绣上暗纹交缠,腰间依旧佩宝剑,桓行简从从容容自车中出,拾级而下未落地的刹那,忽停了脚步,阳光打在他消瘦不已的脸庞上,他微微抬起下颌,傲意隐然,坦荡接受金秋阳光的洗礼--
他失去太多,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让张莫愁到公府等我,告诉她,我有事要亲自审她。”桓行简对身边侍卫嘱咐道,声音冷淡,尔后,走下车来,那双着翘头履的脚再次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有一人为他做的鞋,总是最合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部分读者喜欢大团圆,从我第一本文开始,我自认自己没变,写我想写的,第一本主配角全部埋葬于时代。大家一听be就望而却步。文冷收益差,即便那样,在一天两块钱的情况下我坚持写了一年多,一百多万字。现在依旧是,我只想写自己想写的,别人喜欢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不合口味,请以后千万不要再看我的文,因为我讨好不了你们,你们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搞得大家都不愉快。既然如此,不如不复相见。我以后的文有可能还会很不喜庆,写什么应该自己决定,只要不违法,我想这是作者最起码的权利。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种类也多,相信大家一定会找到自己喜欢的。
另外,谢谢一直支持本人有缘的读者,咱们下本见,祝好。本文也许会有番外,也许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替一个好朋友推个轻松的《穿成暴君的短命王妃》,一听就喜庆欢乐,喜欢的不要错过。
第141章 飘零人
雨过天青。
嘉柔那身翠色衣裙洗得干干净净,搭在篱笆上,一个晌午头就能收进来。
她这回伤得极重,本都没人愿意治。是个女大夫点了头,却也约法三章,死马当活马医,死了概不负责。李闯背着她两人像两只流离失所掉队的兽,仓皇而出,仓皇而止,李闯给愿意出手相救的大夫磕了几个响头,哭的像个鬼。
她的衣裳真好看啊,流光熠熠,鲜嫩明秀,就像她好端端时的眉眼。李闯盯着嘉柔随风起舞的衣裳发片刻的呆,便进山采药了。
采药才能换钱,换了钱再给嘉柔买药材,买补品。李闯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谁知道呢,女大夫也不知道。生死的事,从来没有人能知道。
“她是你什么人?”女大夫是乡里唯一的大夫,常年奔走在方圆几十里内大小镇子村落,风吹雨打,人又黑又精神,麻利自如。
某一日,两个血人大喇喇闯进来,少年悲伤凄惶,少女奄奄一息,怎么看,都像是被人追杀。女大夫见多识广,医者仁心,冒着风险留下两人,但日子一久,见这两人既不像兄妹,也不像夫妻,怪怪的。
是私奔么?女大夫多想了一层。
可李闯来时穿的是兵服,淮南一带士民大约知道朝廷在跟寿春的将军打仗,女大夫胡乱猜测一番,终于忍不住问了。
李闯像一只忧伤的小动物,他抽抽鼻子:“我也不知道她算我的什么人,”他喃喃的,“只是我们恰好认识,她被人害了,我不忍心,带她跑出来……”
说到这,李闯肩头一抖一抖的,他早上过了战场,杀过人,见过血,腿不再软,手不再颤。战场上,有人掉了脑袋,有人缺胳膊少腿,自然,也有人肠子被兵器拉扯出来,但居然还能战斗,李闯敬这样的人有种,是条好汉。
可是嘉柔不行,她就像一只美丽脆弱的蝴蝶,忽被残忍戕害,满世界都血淋淋的。李闯一回想,呼吸都被鲜血黏糊住了,他不止一次梦到那个场景,救不了她,梦里哭得撕心裂肺。
他机械采药,机械出卖着苦力,替人收草,也能一个人就抱起晒酱菜的大缸,谁见了都喝声彩头:真是力大如牛的小伙呀!
李闯拼命攒钱,那是给嘉柔续命的。
好几回,女大夫颓丧地告诉他:人要死了,她救不了。
李闯就继续磕头,磕的一头血,女大夫本要告诉他可以准备一苇席子的话只好咽回去。
天太热,外头知了叫的聒噪。夜间,则有萤火虫在窗子那鬼火一样飘着。
李闯在镇上听人在茶棚子里闲扯,说到洛阳朝廷,说到毌纯,还说到了吴贼。
他听得心里狂跳,从镇子上飞奔回来。
嘉柔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几只绿蝇绕着她飞,怎么都赶不走,李闯不停挥舞着蒲扇,他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女大夫欲言又止:这是人不行了的兆头。
苍蝇清楚的很,比人都清楚。
李闯看懂了女大夫的表情,愣了愣,忽然就红了眼,把蒲扇一摔,冲着嘉柔哭吼道:
“你醒过来啊!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见着的人,你想见大将军吗?你醒来啊,你醒过来我带你去找他,他也到处找你,你爹都跟了他,你说句话啊,你是不是想见大将军?你还有好日子要过呢,你不能这么死了,姜姑娘,你醒过来啊!”
他吼得满身大汗,抽噎着,又慢慢跪倒在了床头,绝望地赶着绿蝇:“滚!滚啊!我杀了你们!”
女大夫看不下去了,她眼角湿润,攥着拳头走出来。
夜里下起暴雨,黑云翻墨,一水如天,池塘里的荷叶被风雨打得死去活来。嘉柔就是在这样的雨声里突然醒过来的,她以为自己死了,阴世也会下雨吗?
她辨听出雨声,雨打在肥厚掌叶上的声音,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打在檐下水缸边沿上的声音,如箭,如镞,她忽然就想起石苞那张脸,带着巨大的仇恨,将马槊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真的好恨自己。
那么,他呢?他也这样恨自己吗?嘉柔在雨声里喊了声“父亲”,声音虚弱,她想了想,又唤了声“姊姊”紧跟着的是“兄长”。
无人应答。
他们在吗?若都在,自己不算孤单了。
可幽暗的烛光里传了清晰的一声“姜姑娘!”,嘉柔一震,是谁?这样陌生又耳熟,她隐约记得,不久前也听过这样一声“姜姑娘”,要把天都喊裂了。
嘉柔在李闯和女大夫的轮番絮叨中渐渐明白,自己没有死。
她求死不能,求生不能,上苍为何要这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