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托腮神游片刻,烛光下,宛若一朵怒火凌霄,眸子一定,说道:“孤刚想起来,今日,大将军去太极殿东堂觐见陛下,说起蒋济,打算迁他为太尉,”她哼笑,“大将军体谅老臣们年事已高,怕是觉得,尽管南有吴,西有蜀,可我大魏养老的钱还是充裕的。”
这事在意料之中,桓行简不置可否并无惊诧,意外的,恐怕当是蒋济,他可没去辽东打公孙输。
见桓行简不发一言,太后笑:“还请中护军代孤问候太傅,他这病,看来一时半刻好不了,沉心养着罢。”说着玉趾微露,懒懒看他,“劳烦中护军伺候。”
今天实在太过了,她含笑斜倚,分明是在挑衅嘴角又带着混沌不清的凌驾之意,一只手,无聊地拂过骨骼冷艳的一只梅瓶,那瓶子里,正插了一大束重瓣木槿。
两人目光胶着,一殿内,博山炉里的香气袅袅人也跟着微醺。
桓行简笑笑,走上前来,拈出一枝,手指垂落让木槿代替他的狎弄,轻轻滑过太后已然露出的修长小腿,逗猫逗狗似的,低声笑:
“臣这个人,向来不习惯伺候女人,请太后宽恕臣。”
好一个倨傲的郎君,太后那双美艳的眼中是忿然,又有难言的驯服。那种发麻的感觉让她浑身都在抖,却极力克制,微倾了身,把花枝夺下扔到了地上,要笑不笑的:
“孤有一日会让你心甘情愿伺候的,退下罢。”
语落,太后弯腰又把花枝捡起,掷进他怀中,“藏好了,孤聊赠中护军一枝秋。”
行礼退出,烈烈秋风掠上大殿,吹得他广袖翩飞,立于高台,从永宁宫方向顺着中轴线目光偏折,可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那一道长长的宫墙正驮着漫天的瑰艳流丹,众殿万间,绮丽而又凝重无比。
桓行简无端想起嘉柔那一句“你不曾见过那样的山河”,兀自一笑,他应该问一问她,这天子宫阙在夕阳沉沦的时刻,是否也如山河壮丽,让人有居然万里之想。
暮色下来,有寥落星子已像碎钻般洒在了墨蓝的苍穹之上,行人如织,石苞早在铜驼街入口等他,本跟粮市上的人在攀谈,他眼尖,一边闲扯问价一边时时朝人群里扫去。
见桓行简现身,手中那一把豆子朝口袋里一丢,疾步过来。
“郎君。”石苞上下拍了拍双手,似乎想要把刚才那点薄尘摒去,“市价平稳,几句就能把买卖敲定,可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没头没脑的两句,仿佛桓行简如今做的是大司农,石苞说完,觑他神情,桓行简神情与寻常无异,踱着步子笑:“大隐隐于市,古人诚不我欺。”
这语气,分明同太傅别无二致了,石苞漫想着,看桓行简在一家果脯铺子前停了下来,吩咐铺主,捡蜜饯海棠、糖青梅、桃脯、酸角糕等各包一样,示意石苞前去结账。
买给阿媛的?石苞满腹狐疑,提在手里,等抬脚跨进府门,桓行简才转过身问:
“她好些了吗?”
石苞立刻明白他嘴里的人是指嘉柔,答说,“属下问过宝婴,她说好转,只是精神还不大好窝在帐子里只捧着一本书看。”
“蜜果拿给柔儿。”桓行简说着已经朝父母所居之处走去,没走几步,似乎从袖中随手扔了样东西,一踩而过。留石苞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手里这一串果脯蜜饯不是给阿媛的。他莫名有些后怕,此刻,对嘉柔初遇时起的那点心思彻底撇得一干二净。
那样的美人,郎君原也不能免俗呐。他对月兴叹一声,敛了敛神色,往嘉柔的园子去了。
屋内灯火通明,桓睦披一件绛红袍子安然坐于几前翻阅竹简,间或执笔书写。背后,大屏上是遒劲如古松的八个大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为桓睦亲笔所书,雅正大方,十分醒目。
母亲不在,身后立着的是两个奴婢,见桓行简进来,奉上茶,便退了出去。
桓行简把今日宫中事宜一说,桓睦专注听了,把竹简轻放,拈须沉吟了会儿,吩咐他:“你代我去一趟蒋府,就说,我病情反复,时常记挂旧友,唯恐去日无多见的机会少了,不能像往日那般勤于走动,请他体谅。”
“是,我沐休便去拜会太尉。”
“对了,你母亲近日饮食不佳,想吃庄园里新鲜的果蔬,让石苞亲自过去一趟。”桓睦重新执笔,忽风马牛不相及提这么两句。
桓行简看着他道:“儿子不孝,未能留心母亲近日饮食,我亲自去庄园。”
“一个石苞,难道不够?”桓睦闻声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说罢伸手取一张便笺用草书写了,其势峻密,非学可成。
“怎么,你不就是喜欢他这种薄行好色之徒吗?信不过?”桓睦罕有地揶揄了一把儿子,对石苞,并不能看到眼睛里去。
桓行简自若回说:“虽细行不足,却有经世才略,辽东一战,他私下跟我谈起父亲的用兵策略,很能体会其中深意。养狗要养忠心又懂得该什么时候叫唤,该什么时候闭嘴的,品行倒在其次。”
“也罢,”桓睦笑叹,“尔等到底与我辈不一样了,”至始至终,话不停,笔也不停,直到把一份名单交与桓行简,“我大印已交,跟着我的将士们,有不少告老还乡者,可这些人,常年混迹于行伍沙场之间,哪里懂田园事,当给个归宿。”
桓行简接过浏览,等墨迹干了,折起放进衣袖再抬首看父亲颇含意味地看了眼自己,再想他田园语,略微一笑:“我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去吧。”桓睦一挥手,垂首继续读书了。
是夜,天河清明,寒风打窗,一轮圆月清辉乍现爬了上来,洛阳的秋意一下加深至此,斜阳流水,叶底蝉鸣仿佛夏日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统统远去了。
窗子紧闭,微有风声,桓行简在书房抱着阿媛,教她写字,阿媛娇弱握笔费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漆黑无比,很像父亲。
也许是太过专注,在父亲面前绷太紧,阿媛总是有点怕他的。鼻头沁汗,等桓行简让她歇一歇时,阿媛拿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很端庄地往额头上擦了擦。
帕子生动,有鱼有水,碧玉般的荷叶底下仿佛就有淙淙之声。绣工也好,桓行简看出不是府里婢子的手艺,也并非夏侯妙的风格,问阿媛:
“谁给你绣的这一尾小鱼,看着清新活泼。”
阿媛白生生的小脸一抬:“是柔姨,柔姨会的可多了,她会拿柳条编花篮,会扎纸鸢,等春天到了她什么都给我做。父亲,柔姨还会吹骨笛,用鹰翅做的笛子你见过吗?她还会唱歌儿,一支接一支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小孩子轻易就能被引的话稠,桓行简低眉笑:“这两天见你柔姨了吗?听说她病了。”
“见了一次,可母亲很快就把我送出去了。”
“你还想看她吗?”
“想呀,可母亲说柔姨病了要多歇息,不许我打扰。”阿媛委屈地皱起了眉头,那神情,倒跟桓行简的模子是如出一辙了。
父女俩正说话,夏侯妙叩门进来,手里端了盘糕点拿给两人吃,夫妻两人依旧不过闲话几句。正此时,石苞在外头踟蹰不已,婢子先进来回话:
“司马在门外有事要见公子。”
“让他进来。”
夏侯妙弯腰把阿媛从桓行简怀里接过,柔声说:“我带阿媛先睡了。”她出来后,石苞见她忙行礼不迭,夏侯妙一面轻抚着阿媛后背,无意撇到他手里似拿了长长的卷轴,没说什么,抱着阿媛走了。
书房里灯光沛然,石苞把舆图给了桓行简,他谨慎,不忘提刚才情形:“夫人似乎留意到了。”
“无妨,她要是无心自然没有后续,可要是有心,”桓行简哼笑一声,没了下文,只草草扫两眼舆图,卷起来随意丢在了案头。
夜色深了,桓行简的眼睛终于从书案上挪开,揉了揉两边太阳,提上灯,信步出了庭院。外面,明月如银,寒意浸肤,巡夜的下人见他这点昏黄逶迤而来,等照面,匆匆行礼绕开了。
刚到湖边,见水光粼粼反照着一池子的月色,偶尔鱼儿摆尾,便揉碎了几点银光,景致寒幽。那石头边,分明坐着一人,皎皎清辉,将她一道孤影拉得投在太湖石山上。
秋虫啾鸣,散落在四下的草丛里,越发的静谧。桓行简已经大约认出是嘉柔那一段纤弱背影,不为别的,正因嘉柔极爱迷迭香的香囊,置于袖间,馥郁绵延。他转了转灯柄,看她片刻,只是仰着颈子抱膝望月而已,桓行简轻步走来,直接一撩袍子坐在了她身旁,望向那张含愁忧伤的脸:
“病没痊愈,这么冷的夜你跑出来作死是么?”
陡闻人语,嘉柔吓得身子一颤,几要栽倒,被桓行简一把稳稳揽住,两人衣裳皆被夜色浸得冰凉,触于掌心,他索性丢开灯笼手搭在她膝窝,把人抄起。
嘉柔不敢出声,只乱打乱踢,指甲从他脸上刮了过去,一道红痕立刻在白皙的脸上凸显。桓行简微愠,头一偏紧紧勒住她的腰肢,低声威胁:“你再动,我把你扔水里信不信,明天一早看你是不是就漂在了上头泡得发胀变形,让你姨丈自凉州五百里加急过来领尸。”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踩过草丛,石子路不平,他似乎晃了一晃作出真要扔她的架势,嘉柔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到底是小姑娘,下意识把桓行简脖子紧紧一搂,哀求说:
“不,不要!”
第16章 愁风月(4)
面皮微痛,她那道指甲也不知是下了多重的手,人却轻盈,抱在怀里像一道淡墨轻岚,见她这么怯怯的真被喝住,桓行简一阵闷笑:“你不是挺能耐?”
成年男子温热的气息,直拂脸面,嘉柔一想到那个雨夜被他那样不堪对待,惶惶如鹿,人在他怀中眸子凝滞,身子也僵了。
“别这么怕我,”他往她颈子里一蹭,手紧了两分,少女的味道干净、清嫩,“喜欢迷迭香?来年园子里给你多种上些。”
话说着,把人抱到嶙峋的假山石附近,不说松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严丝合缝成一处。
嘉柔既怕且羞,人紧张地没了边际,无知无觉中,桓行简的唇忽然找了上来,吻住自己,她一下哭了眼泪迸出,湿漉漉的,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淌去。
热泪弄得桓行简好不烦躁,故意颠她一下:“你再哭,是不是想把人都引来看你我在这私会?”
嘉柔强力忍着,脑袋摇得犹如风中残叶,呜咽说:“没有,我要回凉州。”
桓行简微微压下声音,一转头,在她耳畔那逗笑:“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哪儿都去不成也不必去,住下来,这日后就是你的家。”
“我不,”嘉柔心里酸急,一双手早从他肩颈那松弛下来,在他胸前一抵,“你表里不一,一点也不磊落,我不要跟你这样的人同住一处!”
这人坏透了,嘉柔只知道姨丈是马上英雄,父亲是萧然名士,而夏侯家的兄长则为仁清君子……唯独桓行简,让她迷惘对此人全然是痛恶了。
桓行简听得发笑:“说的好,不过,日后有的叫你领教什么是表里不一。”说完,不意手猛地一松,嘉柔直接摔到了草丛里,轻呼乍断,自己已经捂紧了嘴巴唯恐泄出被人听到,她这会颇机灵,忍痛爬起身,抬脚就要跑,被人从身后一捞,重新揽到胸口,手指一伸,按在嘉柔冰凉的唇上:
“嘘,有人。”
几点灯光近了,打更的家仆正从这一带走了过去。桓行简掌心贴上她的嘴,侧过脸,目光随着家仆的身影而动,他那两道乌黑的长睫在月光下成一团清影,密密地投在眼睑下,再回首,两人冷不丁四目相对,嘉柔不由震颤了下。
他微微一笑,手掌撤下,轻弹了下嘉柔脸颊:“吃几天药,嘴巴还不够苦?蜜果吃了吗?”
啊,原来那些蜜果不是宝婴姊姊买给她的,嘉柔没什么胃口,却还是赏面努力吃了几颗。此刻,简直想把落到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怎么想,似乎都不大雅观。嘉柔一双眸子,顿时懊恼起来,咬牙说:
“早知是你买的,我绝不会吃的!”
瞧她神情,这倒和当日在辽东城内初见那一回重合地几无区分了,天真无畏,一副和自己泾渭分明的姿态,把一张皎洁的小脸扬了,完全对向自己。
桓行简哂笑:“甜吗?”说着攥紧了她手腕,一抬,手指柔而纤长,他故意借月色打量,“这么有骨气的啊,你这双手,除了会写字绣花,也只能……”说着,脑子里旖旎万分,话头一转,“你这种骨气饿两顿就老实了。”
没想到,嘉柔却冷下脸回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这种人,一定觉得这世上都是软骨头的多,再硬,也能给打磨掉。你都不读史书的吗?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就是折而不弯的吗?我告诉你,不必史书,我兄长就是这样的人,你当然不懂,只会冷嘲热讽,以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个样的。”
她厉害起来,话跟串珠子似的滴溜溜一颗又一颗从她柔细的嗓子眼里冒出来,滔滔不绝。桓行简被她无端教训一番,并不生气,顺水推舟一笑而已:
“好啊,明天一天的饭菜你都别吃了,对了,回去记得把耳朵先洗一洗。”
嘉柔心里气鼓鼓的,面上一怔,不过略作思考就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憋红了脸:“你不用拿许由洗耳的典故排揎我,我倒想呢,可惜你家的水未必……”说到这,想她不曾见过大都督夫妻,姊姊又那么好,连宝婴姊姊几个奴婢都待她温柔亲切,怎么能说舞阳侯府里的水就浊了呢?
话头止住,嘉柔默不作声了已经知道夏侯至明天要来,打定主意央求兄长带自己走,可是,她不清白了回去又要怎么才好呀?嘉柔惘然得要命,心头狠狠一酸,眼泪欲坠,忍住了。
“夜深霜重,回去歇着吧。”桓行简不把她小姑娘的话放心上,走上前,见她警觉一退,伸手便把人拽了过来,强制性地给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披风,两人挨得近了,他沉声笑:
“知道你第一次受了疼,别怕,日后就不会了。”
嘉柔懵懂间没明白后头的话,可前面这句,呆呆反应过来了,登时就是一个寒噤。停了一瞬,桓行简已然偏过头来撬开她紧抿的唇,一手搂紧了,朝自己怀里深摁住。
两人唇舌交缠,嘉柔气窒,两手不觉抓死了他的衣襟。
等在她腔子里游刃够了,桓行简退出,一抚嘉柔轻喘不止微张的红唇,不忘戏弄:“看来蜜饯很可口,要不,怎么柔儿此刻如此甘甜?”
手到擒来的**,嘉柔听了,心烦意乱那份害怕重置心头,眩晕间摇首避开:“我要回去……”
“你姨丈,是太傅一手提拔上来的,当下正在凉州忙着屯田。”桓行简冷淡陈述,“你回去,除了添他心思没别的用处。”
“不会的,姨丈不会嫌弃我,我就是要回凉州!”嘉柔柔韧的腰肢挺直,攥紧了衣襟。
这语气,不再是娇俏少女,真像是个执拗的小孩子了。夜凉如水,况且她刚病一场。于是,那柔软红唇不觉离了指间的掌控,桓行简也未作强求,转身把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取来,递给她:
“看着路,你明日大可告诉太初和你姊姊,你我雨夜里都做了什么。你若不说,我来说如何?”
嘉柔脸上顿时半点血色都没了,情急之下,踮起脚去捂他的嘴:“不许说,我不许你说!”她一颗心被人捏攥得发痛,不知是冷是气,浑身直抖。
桓行简就势把她小手一捉,轻轻拿开,低笑凝视着嘉柔雪白的脸色:“柔儿,你明日要是在太初面前提回凉州的事,我这就跟他挑明了,把你纳为侧室。”
嘉柔红唇一张,震惊极了,连连后退拼命摇头灯笼也不接,转身飞快跑开了。一路疾行,两旁游廊里有纱罩的灯笼引路,她轻手轻脚进了园子,合上门,人朝暖烘烘的帐子里一躺,心口还在砰砰地乱跳一气。这人实在可恨,她咬住嘴唇,手抚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再往月色浸透的窗子那看--
他没跟来,不会像那晚那样折磨自己了。
用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嘉柔阖目,逼自己赶紧入睡,等明天就好了,明天就能见到兄长了……她在这样念头的支撑下,终于渐渐放松,眼皮子发沉时,依稀地听到寥落的雁声自墨蓝天际洒落,有些哀愁,有些疏阔,嘉柔昏头涨脑地想,我跟大雁要往反着的方向去呢,我要往西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