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杌子扶起,敛裙坐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没指望你做个君子,可你说好第二日就能回来的,为何延宕这么久?”桓行简进来,眸光在她身上停驻,“我以为你又走了。”
外头忽一声蝉鸣拔地而起,像是试音,那枝叶里藏着的鸣蝉断续两声后,就像吃足奶的婴孩般声嘶力竭起来,好不聒噪。
流光易逝,提醒着嘉柔这一春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她轻声问道:“我没回来,大将军有没有找我?”
声音虽然轻,还是被桓行简听到了,一笑道:“找过,没找到。”
“那,大将军不着急吗?”嘉柔抬眸。
桓行简淡淡的:“我急又如何,你去向不明万一是太初想给你换地方,我这边军情压头,也没功夫找你。”
他一顿,眉峰微挑:“我在你心里,怕也排不上号。”
“我答应过大将军会回来,就不会食言。如果我想走,就会告诉你我想走。”嘉柔复又垂首,两手交握,“我回去时,发现跟我来的留客姊姊因为找我受了伤。伤口很深,她起了高热,迷迷糊糊的说想回洛阳,她说,洛阳是她的根,死也要死在洛阳。”
说到根,嘉柔颇有些惘然,她的根到底在何处呢?很快,继续说道:“李叔备了车,我们没走多远,发现她病情不妙怕是撑不到洛阳,又折返回来。我走时,大将军说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寿春,所以,我等留客姊姊好的差不多,把她送回洛阳,就来寿春找你了。”
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桓行简心头疑虑云消雾散,听她提洛阳,忍不住问道:“你回了趟洛阳?”
“是,只是我没进城。”嘉柔很诚实答道。
“你,”桓行简似乎在斟酌话怎么说合适,蹙眉轻笑,“你还记不记得临走前的晚上,你都问了我什么。”
嘉柔闻言,便静静凝视他不动:“记得,只是我醉了,不记得大将军是怎么回答的了,我问大将军喜欢我吗?”
“喜欢,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没变过。”桓行简毫不犹豫答道,“想起来了吗?我是这么回你的,当然,你现在问我,我还是这个话。”
他神情变得温柔,连带着五官的线条都似乎不再那么峭拔锐利,嘉柔脸上红潮本都退了,复又烧得滚烫。
一时间,默不作声,幕篱早解下了,一头秀发带着些许潮意有几缕被汗打湿搭在肩头。桓行简看了片刻,上前一握,低笑道:“我让人烧些热水。”
拔营时,他把毌夫人给嘉柔新赶出的衣裳也带上了,此刻,正派上用场。等嘉柔沐浴过了,清清爽爽出来,桓行简把晒干的手巾拿来让她擦头。
嘉柔扁了扁嘴,不太乐意。
“带军在外,我总不好像在洛阳那样讲究。”桓行简俯身站到她身后,把头发一拢,轻揉起来,干燥的巾子瞬间吸满了水分。嘉柔抿嘴一笑,咬唇道:
“大将军也伺候女人吗?”
话里有话,桓行简立刻窥破她那点小玄机:“不,我从不伺候女人。”
嘉柔转身瞧他,指着手巾,奇道:“那大将军这是在做什么?我不是吗?”
桓行简视若无睹,把她肩头一扳,迫她转回去:“女人?这里哪有女人?不过有一匹喜欢乱跑的小马驹,仅此而已,我给她顺顺毛看以后是不是能乖一点。”
嘉柔气得回身连连搡他,力气很大,桓行简往后一闪,她险些扑了个空,慌乱间,抓紧了他衣领。一扯,他胸口上方那块淡了的疤痕便被嘉柔瞧在了眼里。
这件事,她本没放在心上当石苞刺她胡言乱语。这会儿,心随意动的,就势要扒开来看,桓行简把她两手一捉,笑道:
“柔儿比我还急?”
嘉柔没领会他话里意思,娇怯怯地问道:“石苞说,他说我刺了你一刀,我刺伤过你吗?”
不动声色把她手拿开,整了整衣裳,桓行简那道含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你听他鬼扯。”
“那你身上哪儿来的伤?”嘉柔半信半疑,这块疤,似乎很久前就有了,两人行事时她触到过,只当刀枪无眼不知哪回落下的。
桓行简一笔带过:“不记得了,”说着暧昧冲她一笑,靠近了,压低嗓音,别有意味地垂下目光一扫她下身,“别急,晚上我好好疼你。”
嘉柔先是不解,很快领悟,脸腾地下红了。眼见她羞答答窘迫欲逃的模样,一如从前,桓行简忍不住把人一揽,刚要亲吻,外头传来两声轻咳:
“大将军?”
桓行简恋恋不舍把嘉柔一放,低笑自语:“还是等晚上吧。”他起身出来,原是清点的战果出来。册薄呈上,他略略一看,哼笑了声,并不急于表态,只说句“我知道了。”
随后,招来石苞等人,变了副神情,眉眼冷峻:“李蹇是一夜没睡都在杀敌吗?”说着,册薄朝案几上一摔,“这样的数他也敢报,不怕吃撑了他,你再去核查。”
虞松卫会快速交汇了个眼神,正想提事后封赏之事,似被桓行简料到,手一挥,先止住了:“回洛阳再定不迟,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准备回京,让毌纯他们来见我。”
卫会机灵,瞄了眼稍间,已猜出嘉柔在里头避嫌,因此踱步出来后,笑嘻嘻对虞松道:
“叔茂,你别这么死心眼嘛,没看见佳人回来了?”
虞松无奈看他故作玄虚,卫会眼中精光乍泄,冲他撩了撩眼皮,道:“你等着看,李蹇毌纯两个绝不会重赏。”
这一战,两人奋勇杀敌可谓猛将,虞松微微笑了笑,似也了然,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毌纯等人被叫进来,无非安排淮南防务,老生常谈,桓行简并未啰嗦,言简意赅嘱托事了,只留毌纯。
“属下还没谢大将军临危相救。”毌纯单膝一跪,抱拳行礼,桓行简微笑请他起身,喊出嘉柔。嘉柔本在里间无所事事等候,外头的对话,也都差不多听了个遍,猛地一惊,连忙走了出来。
“毌叔叔!”她脆脆喊了一嗓子。
桓行简噙笑看看嘉柔,又看看毌纯,自己一抬脚往外走:“我就不妨碍你们说说话了。”
语落,他人倒真的利索离开了。一场大战后,毌纯眼底略有一抹青色,不过常年戍边,久经沙场,这也不算什么。所以,嘉柔问东问西时,温言笑道:
“柔儿,放心吧,诸葛恪这回栽了个大跟头,回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淮南一时间定是太平的了。”
嘉柔一片欣欣笑意,眉眼都跟着鲜活起来,不知想到什么,有点羞赧了:“毌叔叔,我那时来送信想大将军赶紧救合肥,看来,是我错了呀?”
毌纯哈哈一笑,胡子乱颤,慈眉善目地把嘉柔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摸道:“柔儿,我也算你长辈了,不得不说你两句。那么危险,你一个人跑来送信,这实不可取,日后不准再这般冲动了。”
看嘉柔不好意思点头垂首,毌纯才试探问:“柔儿,有些事我还得问问你。第一,你人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从茶安来报信?第二,你这段日子又是跑哪里去了?”
个中曲折,恐怕自己都难能说清,嘉柔转过身,斟了碗茶奉给毌纯,含混道:“说来话长,毌叔叔不用挂心我,我心里有数。”
毌纯长叹口气,茶饮尽,手一抹胡须上的水珠,道:“柔儿啊,你跟大将军的事,其实我不该管。可我见大将军待你,还是有心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要管太多事,跟着自己的男人便是。你爹爹他,漫游四方,就是我也难能见他,你姑娘家离了父母,就是夫家的人了,好生过着,啊?”
他是武将,话虽糙了些可发自肺腑,也不知道嘉柔听进去了没有,又叫了声“柔儿”,嘉柔冲他灿然一笑:
“我记住了。”
合肥事毕,毌纯等率着人马回自己治所,大军也要凯旋班师。府衙的后宅清净,不过,就几个婆子管事,收拾一通,总算整洁许多。天井里镇了些瓜果,已是难得,高高的梧桐树投下一大片浓荫,看着平添几分凉爽。
树下有石凳,桓行简同幕僚等人在院子里说话,石桌上放了盘棋,他和卫会对弈,其余几人在旁观战。
眼见黑白双子厮杀正酣,黑子占优,是卫会所执,要将白子斩杀了,桓行简不急不躁的,听石苞在旁边似是闲话:“李闯这小子很有种,第一回上战场,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杀了个天昏地暗。我找到他时,长矛上全是血滑不留手的跟泥鳅呢,他还要杀,简直是杀红了眼,拦都拦不住。”
桓行简莞尔:“这是开荤了,很好,有万夫之勇,再历练历练,年少成名也未可知。”说着忽落下一棋,顿时破局,卫会皱眉在想破敌之法,乍闻此语,心中蔑然,但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情绪里头:他自负可比张良,喜欢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不过,若能再立下赫赫军功,岂不兼美?
神思不定间,手下这局棋已经输了,桓行简笑着起身,撇下众人,往房里来。
床榻边,嘉柔背对着自己,正低头收拾自己的小包裹。桓行简悄声靠近,探身一瞧,就把扎着几根漂亮鸡毛的毽子勾到手中。
他呵地笑了,左右相看:“柔儿还会踢毽子呀?”
有点调笑的味道,嘉柔起身,忙去夺,桓行简把手扬高了:“抢得到就还你。”嘉柔踮了脚,使劲抓他胳膊,借力未果,索性放弃:
“我带了好些雉鸡毛,还有铜钱,能做好多,大将军要是喜欢就送大将军了!”
桓行简被她逗乐:“你哪来的雉鸡毛?”
“李闯会打雉鸡,茶安镇可多了,”说到李闯,嘉柔忍不住试探问,“他这回,跟着大将军表现如何?”
本对李闯有些赞赏之意,听嘉柔提他,便有些不耐。嘉柔看他眉眼一动,立刻茅塞顿开,知道自己定是惹着了他,忙岔开道:
“我听说,毌叔叔这回立了不少功劳,大将军要怎么赏我毌叔叔?”
桓行简于是不再计较,接了她的话,揶揄道:“你不是关心这个男人,就是关心那个男人,柔儿,你是不是有心来扫我的兴?”
说得嘉柔只好噤声,想了想,不服气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大将军不想我问我不问便是了。”
话说完,心里忽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一闪而过,心悸似的,嘉柔不由捂了捂胸口。想起那封早烧掉了的假诏,那件事,似乎算是了结,再无后续,可为什么突然想起,还是担忧呢?
胡思乱想间,见桓行简又被叫了出去。不多时,他人再进来,若有所思地在嘉柔脸上瞧了瞧,忽然道:
“不回洛阳了,西线有事,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姨母吗?我带你去凉州。”
事发突然,嘉柔如在梦中,桓行简已欺身靠近,用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像是哄诱:“我怕太初担心你,这样吧,你给太初去封书函,就说暂不回洛阳,随我去雍凉了,让他不必挂怀。”
第83章 竞折腰(30)
四下寂静隽永,嘉柔本要沉醉于他温柔爱抚之中,猛地一个激灵,有点疑惑地看着他:“大将军不怪罪兄长送走我?”
桓行简若无其事把她鼻尖一点,笑道:“怪罪,怎么不怪罪?可你既然安然无恙,这事就算过去。”
一线烛光摇曳,柔和光影里,他身上那些冷冽的杀伐气半分也无,嘉柔热血直涌,主动靠在了他怀中抱紧瘦劲的腰身:
“大将军,兄长他对你绝对毫无威胁,他没这个心思,你相信我。这些天,我想清楚了,我是记挂你的安危不必自欺欺人,可夏侯家待我有恩。”
她仰起脸,明眸里浮动着丝丝焦灼:“我愿意跟着大将军,心甘情愿的,可大将军心里如果真的有我就替我想想,别动他。我没跟你要过什么,只求你答应我这个,我亲人不多,真心待我好的世上也就那么几人,大将军别断我念想。”
声音哀婉,神情楚楚,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打动了,桓行简慢慢把她额发撩开,语气柔和:“我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没道理动太初,也不想。你以为,我动了他有什么好处吗?不说私交,就说他本人声望甚高,我要是无端杀害名士平白惹人攻讦,这不是自招祸端吗?”
条分缕析地一说,嘉柔眼里那份担忧褪去,暗自思忖,不无道理,默默点了点头贴他更紧了:“我要你亲口再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动太初,不会伤害你的亲人。”他揉娑着纤弱的肩头,许诺下来。
怀中人身上总有股甜蜜蜜的香,灯光下,人如一朵盈白的栀子花,桓行简把嘉柔带到案前,给她备好笔墨。
墨香渐浓,纸笺铺就,嘉柔眉间若蹙,将灯台移得再近些,执笔落字:
荷月七日,令婉白。
洛阳一别,念兄长悬情,佳不?人寿几何,逝如朝露,辗转一度东风又去,幸在平安。今与大将军同往雍凉,勿念,珍重自护,婉顿首顿首。
寥寥几行,写得极为克制,诸多事恐怕只能让夏侯至自己去深思了。一蹴而就,桓行简看嘉柔书写极快,不由温声问道:“好了?”
嘉柔点点头:“是,言不在多。”
她脸上沉静几分,跟当初那个天真无畏的小姑娘似乎真有了许多不同,桓行简一笑,走出去遣人把信送回洛阳。
再进屋,嘉柔只穿了寝衣在床上继续收拾包裹。青纱透薄,里头白糯的身子似隐若现,桓行简呷着一口茶,欣赏半刻,走过来把她抱住了。
云鬓松斜,有那么一缕坠下来,同琉璃耳坠勾缠在一起。
“别动。”桓行简手指撩过她耳边,想给她解开,两人气息交错,嘉柔长睫如蝴蝶般不住轻颤,觉得耳边一空,耳坠子被放到了床头。
耳垂微红,嘉柔忍不住想摸一摸,转眼已被桓行简衔在口中,含糊问她:“刚才弄疼你了?”
他从身后侧拥着自己,语调无限缱绻,嘉柔含羞低下了头眼帘一垂,细声道:“没有,就是有点儿痒。”
“只耳朵痒?”桓行简一面调笑,手跟着伸进衣襟,一下轻,一下重的,“这儿痒吗?”手再往下滑几寸,“这儿呢?”
嘉柔脸红耳热的不敌他逼问:“大将军……”去摁他的手,却被人一推,仰躺在了枕上,这下鬓发全散铺满了眼帘,桓行简“哗”地一声将帐子扯落,不多时,只剩隐隐绰绰交叠的人影将床榻压地吱呀作响。
暗香萦绕,汗意淋漓,桓行简忽喘息着笑骂了句:“张田这里果真简陋,穷成这样了吗?连张像样的床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