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问:“你已知道是陵王做的了?”
“这有什么难知道的?”卫玠抱着臂,往椅背上一靠,“皇城司起火那日,你最后让我查的就是陵王和方家的关系。且你出事当日,我就觉得柴屏不对劲,这个人从来不来我皇城司,怎么刚巧那日来了?”
他左右一看,候在两侧的武卫会意,纷纷退出值房,把门掩上。
卫玠又凑近,压低声音问:“我听人说,柴屏受刑了?是你命人下的手?”
程昶没否认,“嗯”了一声。
卫玠愣了愣,大绥立朝之初就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柴屏堂堂御史中丞,便是犯下再大的罪过,当斩便斩,但照规矩,不能受刑。昨天有人和他说琮亲王府的小王爷下令对柴屏动了私刑,他还不信,觉得程昶不是这样的人,没成想竟是真的。
卫玠抬目细看了程昶一眼。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他的眉宇间隐有一丝森然的、冷凛的戾气。
他与程昶相识不算久,却也知清楚他是个少情寡欲的脾气,这样的戾气,从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
卫玠不由问:“那日在皇城司,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程昶听了这话,只是沉默。
卫玠于是道:“行,你不愿说,我不问了就是。”他想了想,劝道,“但柴屏这个人,既然肯听陵王的授意追杀你,想必是陵王多年亲信,你就是命人动刑,不能说的他照样不会说,还不如让人把刑给停了,省得老狐狸那里不高兴。”
“我知道。”程昶淡淡道,“我从未想过要从柴屏嘴里审出什么,我就是看不得他好好活着。”
卫玠又愣了下,直觉程昶有些不对劲,他张了张口,想要再劝,可转念一想,皇城司走水当日,被追杀的人不是他,被锁在一片火海里的人也不是他,既然不能感同身受,又何必慷他人之慨?
“行吧,那我帮你查下柴屏的底,看看他为什么要效忠陵王。”
“不必了,这事我已交给宿台去查了。”程昶道,“你要是得闲,帮我去查一下当年忠勇侯的案子?”
“忠勇侯的案子?”卫玠一愣,忠勇侯的案子不是早已结了么?还是程昶亲自结的。
他问:“你怀疑老忠勇侯的死,和陵王也有关系?”
程昶一时没答。
他之前查到老忠勇侯之所以御敌而亡,是因为郓王挪用了发去塞北的兵粮。
可陵王是个有本事的人,那阵子陵王执掌户部,郓王挪用兵粮的事,凭他的才干,只要一查账册即知。
他既知道,为何不立刻把这事捅到昭元帝跟前?为何任由郓王投毒去害故太子?
当时故太子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他若挑个适当的时机,把账册的事告知昭元帝,非但算是救了故太子一命,还能得昭元帝青睐。
但他没有这么做。
这是不是说明,陵王也有把柄握在故太子手中?
他任由郓王投毒,是不是因为他也盼着故太子能立刻死?
程昶想到故太子在最后的半年里,曾一直命人追查忠勇侯的死因,直到临终前的一刻,还说自己对不起忠勇侯,还有要事想禀给昭元帝。
据明隐寺的两个证人所说,故太子临终时已原谅了郓王,那么他致死都未能说出口的要事,会不会其实与郓王无关,而是……与陵王有关?
程昶道:“我说不上来。总之你先查一查,要有线索了,就与我说一声。”
“行。”卫玠点头,忽地想起一事,“说起这个,你记不记得你那会儿一直让我查方家?”
程昶“嗯”了声。
“后来我查到方远山被斩后,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最后只留了的方家小姐,就是云家那个小丫头的嫂子在府中。刑部想着左右一个女子罢了,只派了两名衙差去府上拿人,结果这两名衙差当夜就暴毙了,七窍流血死的。”
程昶问:“是方芙兰做的?”
“对,就是她。”卫玠道,“这事之所以没传开,是因为有人帮忙善了后。当时你让我查一查陵王,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就是他。那时他根基不稳,善后没善干净,留了点蛛丝马迹。”
“这个方芙兰,原来一早就跟老狐狸家的老三认识,关系好像还挺不一般。不过也是怪,我记得一直到方家出事前,老狐狸都有意把她许给太子,或是老四的。”卫玠皱眉道,又叹了声气,“可怜了云洛喽。”
程昶沉吟半刻,问:“这事你跟云浠提过吗?”
“云家那个小丫头?”卫玠道,“没有。”
“年前她刚回金陵,以为你没了,别提多伤心了,这事要让她知道了,她可怎么活?不过她挺机灵,回金陵后的第二日,就来找我,问我你之前有没有让我帮忙追查忠勇侯府的什么人。我知道她是在找她府上的内应,一概说没有。毕竟我跟云洛交情不错,这几年派人暗中照应云家这小丫头,这个方氏,对她倒是贴心贴肺的好。怎么,你打算把这事告诉她?”
程昶摇头:“先不说。”
“你怕她伤心?但她迟早会知道的。”卫玠道,“我看这小丫头也不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当初忠勇侯府蒙冤,云洛走了,她多难啊,不也这么撑过来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小丫头可能已经疑上她嫂子了,年前从金陵回来后,她就没怎么回侯府住过。你当她真的是躲亲事?她心里只有你,才不在乎有谁跟她提了亲。我看她八成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嫂子,又担心是自己冤枉了至亲,所以成日往西山营躲。有家归不得,也是可怜。”
程昶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她不常回侯府住?”
“对啊,你不知道?”卫玠道,正欲跟程昶细说,外头武卫来报:“殿下,大人,明威将军过来了。”
“你看,说起她,她就来了。”卫玠道,“让她进来。”
武卫一拱手:“禀大人,明威将军称是来寻殿下的,听闻殿下与大人正议事,就说不打扰,她等着就好,眼下将军正等在外衙的回廊下。”
程昶看了眼天色,才刚到未时,早前云浠分明说要等申末才得闲的。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能是有要事。
程昶道:“我去见她,改日再过来。”
午后的风淡淡的,云浠一袭朱衣佩剑,在廊下来回徘徊,程昶见了她,老远就唤了声:“阿汀。”走得近了,问,“找我有事?”
云浠点了一下头,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有桩事,想问一问三公子。”
“你问。”程昶温声道。
云浠有些踌躇,看向候在周围的武卫。
程昶会意,朝后看了一眼,武卫随即退得远远的去了。
“我想问,”云浠抿着唇,低眉抚着指间的月长石戒,“三公子你……方才,是不是跟我求亲了?”
程昶愣了下,顷刻笑了:“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
之前程昶为她戴戒指时,她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跟昭元帝禀完事,离开文德殿,被殿外的寒风一吹,她才蓦然惊觉。
三公子之前说的是,在他的家乡,订亲结亲,是要送戒指的?
那他之前为她戴上戒指,就是要跟她求亲的意思?
云浠一下就乱了。
本来今日下头的吏目说,日前偷布防图的窃贼有了线索,她该要去查的,可她的心一刻也无法定下来,非要过来跟他问明白了才行。
没想到他一口便认了。
云浠一时想起她方才让他把王府里废了的金刚石做成戒指送给她就行。
这不是觍着脸让人上门娶她么?
程昶在廊椅上坐下,看着她的颊边渐渐染上飞霞,“怎么,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这是才回过味来?”
他又道,“我求亲是求得草率了点,但我就是想先与你订下来。至于提亲的规矩,还是按你们这里的来,三书六聘,我一样都不会少了你,就是要先等等,没法操之过急。”
云浠知道为什么不能操之过急。
昭元帝一直不愿让三公子娶她,他眼下才回到金陵,这样大的事,总要先计划周详了。
“所以云大小姐回过味来后,究竟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程昶问。
这日春光很淡,廊下本有些暗,他坐着的地方,却刚好浸在一片日晖里。
一张脸如星似月,一点瑕疵也无,春光落在如水的眸子里,泛起点点辉煌。
他微扬着嘴角,温柔又潇洒。
云浠道:“我愿意。”
然后又说,“那我这就去准备嫁妆。”
“准备什么嫁妆?”程昶又笑了,“你把你自己准备好给我就行了。”
这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有歧义。
程昶稍顿了顿,淡淡扫了云浠一眼。
她什么也没听出来,仍在一本正经地道:“嫁妆还是要有的,三公子从不曾亏待我,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三公子。”
程昶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之前卫玠说,“小丫头回金陵后,就没怎么回府住过”,“有家归不得,也是可怜”,不由问:“一会儿还有事吗?”
“方才我已让人帮我去衙门里请了辞,不过要是晚上刑部那里查到了窃贼的消息,我还是要带人去缉匪的。”
“也就是说,怎么着都有一两个时辰空闲?”程昶道,随即站起身,往回廊外走去,“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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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程昶的庄子在金陵东北方向, 傍山而建,驱车过去要些时候。
云浠临行前, 跟身边的亲卫打了招呼, 嘱他们非要事不得来寻。
庄子有个雅名,叫望山居, 程昶也是第一回 来,一路由庄上的掌事引着入内,听他说道:“小王爷是难得才来一回, 因此只有正院的几间厢房收拾了出来。除正院外,东西南北还有几个园子,眼下庄上的下人不多,都住在后头的罩房里。”
几个园子各有特色,亭台楼榭, 草木掩映, 假山奇石, 因这庄子是临山建的,南面还有个楼阁修在了山腰。
林掌事引着程昶与云浠过去,“那会儿刚建这园子时, 小王爷您最喜欢这山腰上的楼阁,亲自起名为扶风斋。您还留了好大一片空地, 说要挖一个湖, 建一座水上楼台。”
扶风斋外,飞瀑顺着山势直溅而下,阻绝前路。
云浠还在纳闷, 前方已无路可走,所谓的空地在哪里?哪知前方引路的林掌事步子一折,带他们步入瀑后的一条小径——原来是依山修了栈道。
栈道尽头就是空地。
这里景致极好,空山苍翠,蔚然生秀,涛涛飞瀑之声伴着鸟鸣,闹中取静,仿佛世外之地。
林掌事道:“后来王爷得知小王爷您修庄子的事,动了怒,建水上楼台的事就搁置了。今日小王爷既来,您看这楼台是要再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