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初进来时,他并不知这里是个进来了便不能再出去的地方吧。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从前的日子......很苦吗?”
若非苦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好好儿的男儿怎会自愿进宫断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他点头,话音却是淡然的,“是很苦,奴才十二岁进宫,但十岁时便已经身在帝都的街巷中了,那两年中,奴才或许也曾与年少的娘娘在街上擦肩而过,只那时的娘娘依然是尊贵的公府小姐,而奴才,不过是街边脏污的乞丐。”
晏清不想带给她半点伤怀,又勉强笑了下,一时忘了礼数,抬手抚上她眉间蹙起的浅淡痕迹,劝解得语气。
“但世间之事向来有所失便会有所得,那时刚进宫,每日学规矩之余,奴才其实喜欢看身旁这些华美的宫殿,喜欢听宫教博士讲学,这座城不大不小,却装满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奴才看着它们,日子长了,渐渐也就忘记了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忘记了自己失去过什么,直到......”
直到什么?
他突然自顾止了话音,她立时问他,“为何不说了。”
晏清顿觉语滞,他的“直到”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万般因缘皆不过一个她,是隔着一扇窗遥遥看见的一个她对镜落泪的侧影,勾起了他对外间的一切向往。
“娘娘真的要听吗?”
他的目光依依然朝她望过来,是询问却又有半分恳求,因有些话,深埋在心底太久,连说出来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看着他许久,还是点头。
若那是他心底的伤疤,她狠心揭开这一次,往后定当千倍万倍地治好他,抚慰他。
可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说:“直到奴才遇到娘娘。大婚那日,娘娘的眼泪,砸碎了奴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喜欢的一切,原来只要做了笼中鸟,哪怕再华美的宫殿、珍贵的宝物,也都只不过是用来妆点牢笼的纹饰。”
笼中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笼中鸟,他却是头一个说出来的人。
她一霎便不说话了,眸光就那样直直地投进他眼底,疑惑、惊诧,又怔住片刻,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成铺天盖地的黯淡。
他不能看到她那样的神情,自责立刻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深觉不该说这些惹她伤怀,踟蹰去握住她的手,连声认错,“娘娘,是奴才的错,方才那些话......”
他想说那都是自己的胡言乱语,可他没来得及说完,她便已经倾身过来,用柔软的唇堵住了他一切的言语。
她的亲吻,只是两个人轻轻触碰在一起,但唇齿相依的一瞬间,他睁大眼睛,全身上下、头脑、四肢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
无法驱使,只能呆愣愣任凭自己僵成了块木桩,四下都变成一副静止的幻境,唯有两个人唇瓣贴合在一起的温热触感,和她贴近他的轻声呢喃才是真实的。
“你没有错,这里也没有奴才,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原来他真的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她“相识”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他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仓惶转过脸躲开她的亲吻,“娘娘,娘娘不可......”
他脸上的绯红迅速褪下去,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苍白。
她拧眉不悦,伸手蛮横捏住他的下颌掰过来,教他正视与她,“有何不可?”
“娘娘是主子,奴才......”
她打断他,“我说了你不是奴才,若你非说自己是,那又为何还会深夜前来觐见?”
他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眼角泛红,声音都是哽咽的,“奴才......若娘娘将来有朝一日后悔了,可会怨怪奴才今日的听之任之?”
她眉心渐渐舒展,手指松开他的下颌,眸光沉静,直直看着他,“若你不愿,那便走吧,但出了栖梧宫的大门,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宫眼前。”
不进则退,不成功便成仁,她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因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舍得不见她的。
两个人的对峙,他面对她的强势,却总是踌躇、慌乱、狼狈,更加无言以对,于是注定兵败投降,无条件臣服。
良久不语,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挣扎在消失殆尽,束手就擒。
直等到尘埃落定,她望着他泛红的眼角,倾身过去郑重印上一吻,告诉他,“你是我的人了。”
他没有再躲,认命地眨眨眼,长睫就轻轻扫在她的唇角,轻叹一口气,声音柔软却笃定,“此生只有娘娘厌弃奴......我的那一天,绝没有我背离娘娘的那一日。”
粟禾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见晏清坐在床边,一条裤管卷到了膝盖上,径直露出了其下整截小腿在皇后眼前,当真是大大地不妥!
她瞧着直皱眉,但皇后那厢弯着腰仔细打量他膝盖处突出的骨头半会儿,又伸手过去覆了上去,反复斟酌出最好的位置,沉沉呼出一口气只说了句“忍着些”,手上骤然用力,便只听骨肉间顿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一阵剧痛席卷全身,晏清只是攥紧了拳一声不吭,皇后抬眸瞥他一眼,手上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说:“很痛就喊出来。”
他却早已习惯了咬紧牙关,摇摇头硬说自己没事。
皇后便也不再说什么,接过粟禾的安神汤拿在手里,教粟禾退下后,才递过来要他喝下去,“刚接好的腿不能再教你折腾了,喝完了歇到明晨天亮前再走。”
他不好意思的很,却说不出推辞的话,说了怕她又会生气,所以还是利落接过来一饮而尽,瞧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忙红着耳朵催她一声,“时候不早了,娘娘就寝吧,我就在这儿守着娘娘。”
她听来觉得满意,颔首嗯了声,翻身上床复又慵懒倚回到软枕上,手掌压在他的承旨腰牌上,这才重新想起来问:“你进枢密院才不到一年,要拿到这个定是不易,都说来于我听听。”
他微微笑起来,又担心将自己那些求人殷勤的模样都说出来会教她看轻了去,话便都是斟酌保留着说。
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信,总归没有追问细究过,仿佛只是想要听他说说话消磨时间罢了。
琉璃盏里的烛火摇曳了小半晚,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稳清浅,渐渐没了回音,他便止了话头,起身小心翼翼从她身后抽走软枕,将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看她睡得踏实了,他那一碗安神药的效用恍然这会儿才发作起来。
眼皮儿上像是挂了个千斤鼎,重的都要睁不开了,但他也不能真如她所说的那般,直等到天亮前再走,教有心人看见,又是祸事。
可如今见她一回不容易,他坐在床边又深深看了她几眼,有些人,真的是永远都看不够。
最后瞧着时辰实在是不便再耽搁了,这才撑着腿起身,步子轻缓地出了内寝。
粟禾在外间梁木底下等着他,待他到跟前了,叹一口气,一面伸手扶他一把,一面说了句:“越是喜欢越要克制,若一味放纵,情也能害人害己,望你要记得这话。”
他闻言沉默了许久,方才点头,“我只盼着她日日开心,平安康乐。”
所以如果他就是那个可以让她开心的人,他不会再推开她躲着她,只会竭尽全力去让自己强大,强大到能够护她一生平安康乐。
皇后清晨醒来时,床边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她侧过脸怔怔朝虚空中望了会儿,这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用过早膳,她往偏殿书房去,立在墙高的书架前寻了半个多时辰,才从浩如烟海地文牍中翻出一份信笺来,她打开来确认无误,行到门前唤知意过来,将信笺递给她,“你与晏清相熟,便替本宫将这个送到他手上,教他看过之后耐心等着,机会来的时候,他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知意一听与晏清有关,立时紧着心接过来应下了。
先头晏七改名字,莫名其妙离开栖梧宫她便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必定是为皇后娘娘办事去了,她觉得这很不错,是条出人头地的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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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先头晏清从栖梧宫出来,粟禾遣了个小内官一路送他到住处门口。
这会子天还没亮, 四处昏暗凄迷, 夜风吹到身上寒浸浸地,他脚下一深一浅地走到近处才看见, 那边廊檐下的冷风中竟还坐了个人。
赵瑞成原本垂头丧气颓然坐着,听着脚步声抬眼望过来一瞧, 连忙起身几步来扶他,“你去哪了,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这头问着话, 赵瑞成眼角余光瞥见右手边宫道拐角处正要没进阴影里的小内官, 一眼认了出来,还没等他回答, 又狐疑道:“你去栖梧宫了?”
那话问得有点不可置信但语气是笃定的,这时候欲盖弥彰显然并不是个好法子。
晏清点头简短嗯了声, 镇定自若, 又淡然问他, “你怎么还没有睡, 不是教你先回来了吗?”
赵瑞成侧过脸在他面上寻索了一圈,那么个坦荡荡的模样倒教人自觉是自己多心了。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嘛!你瘸着半条腿在外头晃悠, 我能安心睡好觉吗?躺下连被子都没捂热又起来,这大半夜光吊着一颗心在嗓子眼满宫里寻你去了,结果你倒好,啥事儿没有,还连伤口都包扎好了......”
他往晏清手上一扫, 那一圈一圈,五根手指都还是分开包的,当真是细心的很了,怎么看都像是女人才有的体贴。
“晏清......”他斜眼瞧过来,古里古怪问:“你往栖梧宫里是寻谁去了?难不成连我也要瞒着?”
寻了谁哪能告诉他?
晏清眨了下眼,抬起头瞧着他一笑,“就是去寻了个朋友治伤,告诉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这种意味不明的话落到有心人耳朵里,那就是一千个人就有千百万种解读结论。
赵瑞成一听倒是释怀了,其实他自觉已经能猜出个□□不离十,栖梧宫里的女人,皇后和粟禾定然是不可能,上了年纪的嬷嬷除外,那就只剩下了小宫女。
啧啧......宫女和内官有私情,也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晏清不想教人知道也无可厚非。
“不想说便不说吧!才知道你突然转了性儿上赶着要出人头地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咂咂嘴,还好心劝诫晏清一句,“但你还是要小心点儿,没有得到主子恩准之前,你偷偷和人见面那可是触犯宫规的,万一被皇后娘娘发现,后果可大了去了,嗯?”
晏清不想同他再纠结下去,调开个话题问:“你不怨我了?”
赵瑞成浑然未觉,叹一口气,顺着话头答:“我压根儿没怨过你,论才能你确实比我强,最开始那时候干爹找我过去,我就说让他提你起来的,但是可能他不大喜欢你,就没同意,谁料最后这么兜兜转转一辄子,最后还是你当上了承旨,想来也是天意,你多争气吧,我往后还指着你提携我呢。”
他是个有些小滑头的人,也不算很有良心,但这一番话却都是发自肺腑的。
因他当初进宫时年岁不尴不尬,宫里不论大的小的都爱来拿捏他一下,多亏了晏清的处处维护才得以立足。
晏清那样的人,中正温和不骄不躁,自有一派静水流深的沉稳与从容,同他相处,能教人没来由得觉得安心和舒适,被他从承旨的位置上换下来,赵瑞成也服气。
“瑞成......”晏清脚下忽地一顿,转过脸来郑重问他,“眼下枢密院是个是非地,你干爹和林永寿往后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我往后的日子只怕更加寸步难行,你可想过先避一避?”
赵瑞成果然怔住片刻,“你是说,我去求干爹把我调出枢密院?”
他说着便摇头,“干爹不可能同意的,他把我放到这儿就是为了替他办事,我现在回去惹他不高兴,在内侍省也再抬不起头了。”
晏清却还是问:“先不论能不能,只是说你想不想?”
赵瑞成认真想了下,话说得有些露怯,“那荣华富贵再重要,肯定还是没有小命儿要紧,对吧?”
看来他对周承彦到底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忠心,顶天也就是傍上个粗大腿的奉承,晏清心里有了数,点头嗯了声,便不再搭话了。
眼下他要操心的,是怎么在林永寿和周承彦的双重猜忌下,好好活着。
却不想第二日午膳前,皇后便派知意给他送来了一条出路。
他的那些伤,她其实不消问也能猜到从何而来,心疼过后,只好千方百计地助他脱离困境。
粟禾值夜过后,第二日下半晌方才上值,踏进正殿里见皇后正盘膝坐在软榻上,低头瞧着什么,眉头微微蹙起,聚精会神的模样。
她到近前见了礼,问:“娘娘在看什么?方才听惠子说娘娘今儿还没用午膳,这会子要不要教小厨房送些吃食过来?”
皇后闻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吃不下。”
那头脸色不太好,像是有些反胃的样子,粟禾瞧着不安心,忙说要去请太医过来诊脉。
皇后却说不必,话音到嘴边绕了个来回,才终于开口,“你可还记得之前暗卫报上来说周承彦用小孩儿脑子补身体的消息?”
粟禾听得当时就一怔,望着皇后的眼神儿,这么多年头回失了她老成持重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