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闻言半垂下眼睑,摇摇头说没事,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许是因为眼下换季的缘故,无妨。”
皇帝其实并不会关心人,两句问过了便也不知道再问些什么才好,颔首嗯了声,就将此事揭过了。
今岁阖宫前往秋狩前不久,皇帝忽地格外开恩,将软禁在景元宫一年多的程舒怀放了出来。
因着皇后往日的关照,内侍省从未缺过景元宫一应所需,她也是个心大的,没有自怨自艾,解除宫禁第二日来栖梧宫拜见皇后,照样打扮的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留到午膳时分,在皇帝跟前露了个脸,冷冷淡淡不上心地模样,倒是教皇帝另眼相看了几分。
过了没几日,便听闻皇帝传召她去侍寝,谁料那位还是个颇有骨气的,心里闷着当初皇帝踹她一脚的怨气,愣就是将迎驾的人全都拦在了景元宫门口干晾着,偏不去!
皇帝被拂了面子自然气坏了,一气之下又给程舒怀禁了足,教她待在宫里修身养性去。
听听这话说得就知道那样的气性儿当不得真,等到秋狩时,皇后也就顺水推舟将她带上了,敲打劝谏一番,围场上出尽风头的程婕妤,很快又复了宠。
皇帝被程舒怀黏着没功夫再到皇后跟前来,冷落了这边倒还觉得过意不去,见天儿地往她这里送东西。
皇后一应都收下了,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但扶英看着很气愤,偷偷在私底下念叨,“还是晏七好,他肯定不会找那么多女人来气人。”
是啊,他好啊,皇后也觉得他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但好几个月了,没有书信、没有音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他。
年节上有宫宴,恰逢百官都要入宫赴宴的档口,皇后终于又一次看见了明仪,但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想在她身上探究什么了,目光在她身上扫一眼,也同看见个物件儿没什么两样。
反倒是明仪不再似从前那般避着她,主动上前来见礼,呈上来的东西,专门有扶英的一份。
“夫君前些时候往冀州公干,念着阿英喜欢夜明珠,特地带回来教我给你的。”
扶英一听见姜赫就瘪了嘴,眼睛里红红的,但话还是坚定地赌气着,“我早就不喜欢夜明珠了,你把东西还给他吧,我不要。”
明仪闻言略有不悦,但她怎么会轻易被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就难倒,面上温和笑了笑,耐心道:“这是夫君送给你的礼物,他的心意你若是不要,自当亲自回绝了他,府里你从前住得院子一直都教人打扫着,无论何时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住段儿时间。”
可那本来就是扶英的家啊,他们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方不是吗?
她言语里自诩承国府女主人的姿态教皇后听着极为刺耳,一时沉下脸来,冷声回绝了个彻底,“阿英是本宫的妹妹,也只是本宫的妹妹,旁的人,都与她不相干,望你听明白了。”
那厢来人传话说是宫宴开始时,皇后领着扶英一道在上首落座,抬眼不经意往底下一扫,却就毫不费工夫地看到了下头坐着的姜赫。
扶英顿时忍不住低垂着脑袋偷偷地抹眼泪,皇后不便再久留了,便想带着她先回宫,朝皇帝告辞时,他瞧见扶英一张闷得通红的小脸儿,也觉得挺心疼的,当即招来个近侍,吩咐说将放烟花那一茬儿提前,出言留皇后和扶英一起看过了烟花再回去。
殿中众人一道往外头去,帝后并肩站在栏杆前,瞧着不远处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出漫天稍纵即逝的星空。
皇帝侧过脸去,看见皇后眼中的光华流转,心中柔情止不住的蔓延开来,两个人垂落的手臂离得很近,衣料会随着动作牵动在一起,那一点点动静,怎么就像是正正牵动在他心上似得。
他五指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过去,在衣袖底下握住了她。
柔软的一只手,包裹在手掌里能教整个心都觉得满满当当的,和握着别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但她立时使力就要抽走,他不答应,手上还是忍不住蛮横起来,又怕她觉得自己死不悔改,遂往她那边挪过去几步,声音低低地,“今儿过年,咱们好好儿地行吗,后面好多人都看着呢。”
她没有再那么强烈抵触,他便也只是规矩握着一动不动。
但烟花总有看完的时候,他还是得松开,看着她领着扶英渐渐走远,直到人影都转进宫道里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转过身一直到进殿里落座,低头瞧一眼自己的手,还是觉得很高兴,自顾自咂摸出一丝甜来,总觉着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完全接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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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年节上见过姜赫一次之后,扶英心里就生了倒刺, 放着不管是个祸患, 碰一下又直扯得心里火辣辣的疼。
皇后整日瞧着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是一般的不好受。
前往宜华山行宫踏春时, 她兀自去外头玩儿了一整天,傍晚时回来, 眼睛略微有点肿,想必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人, 又哭了一场。
她到皇后跟前牵着衣袖, 嗫嚅了半会儿, 才道:“阿姐,我想回府里去住几天。”
皇后倒不觉得意外, 只是平静望了她片刻,最后提醒她一次, “姜赫不是你的亲哥哥, 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
扶英怔怔地, 良久才点了点头, “我会牢牢记住的。”
自宜华山行宫回程时,皇后便教纯致陪着她随姜赫一道回了国公府。
偌大的栖梧宫又安静下来, 日子过得乏味,倒是皇帝那头,大约是对程舒怀的新鲜劲儿又过了,愈发到这边儿来得勤快。
每逢哪日若是无朝中大事要忙,在栖梧宫里必然一待就是一整日, 用过了午膳也不走,想尽法子要与皇后一道对弈、一道听曲看戏、一道作画行书。
他怀着一腔热忱,恐怕也拿出了毕生所有哄姑娘的温柔与耐心,更难得克制自己,不蛮横不强硬,仿佛时刻都在竭尽全力向她证明,自己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阴晴不定的暴躁心性了。
时间长了,皇后的心也不是铁做的,愧疚蔓延出来,实在不想再面对他,一日清晨躺在床上出神半会儿,索性便直接称病卧床不起了。
消息传到承乾宫,皇帝觉得很担心,当即撂下了金銮殿上的百官匆匆赶过来。
到了床前便去握她的手,“皇后,我带了太医来给你诊脉,你哪里难受就说出来。”
皇后皱着眉半会儿,深觉此回真是弄巧成拙了,只好摇摇头颓然说没事。
但那边章守正已上前来搭脉,三瞧两瞧也没瞧出什么病症,可转念一想,后宫嫔妃称病争宠之事倒也不稀奇......
他抬眼看了看皇后紧蹙的眉头,无中生出个不大不小的病症来——气血两虚,要她静心调养,不宜再伤神挂心。
皇帝闻言仔细想了下,体贴道:“你怕是累着了,先将阖宫的事务交给贤妃看顾吧,好好歇着,我往后每日都来陪着你解闷儿。”
他说到做到,回头就吩咐人将每日批改的折子都送到了栖梧宫。
皇后在软榻上休息,皇帝就在对面批改奏折,瞧着哪里有新鲜事儿了,就停下来同她闲聊几句。
一日午后喝过药,皇后倚在软枕上昏昏欲睡,忽地听他在桌案后愉悦笑了声,称赞了句:“这个晏清,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皇后心头突突跳了好几下,一霎就睡不着了,睁开眼,克制着心绪,散漫问他:“什么事那么高兴?”
“是西境。”
皇帝说来很是高兴,“去年我头回听他说起西境盐务之事时就觉得那是个人才,后来西境新政定下来,便派了他前往督查推行,果不其然是找对人了。”
“那西境之事现下已了了吗?”
皇帝却又摇头,“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但现在是个好兆头,想来距离将新政彻底推行至整个西境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皇后噢了声,不再问了,兀自又靠回到软枕上,闭上眼神思便袅袅飘远了。
晏清离开已一年有余,眼下听着呈上来的奏折,似乎还有下一个年头需要她继续等。
她在心里叹气,当初早想到他要走很久,却没想到这么久,期间连封书信都没办法递给彼此,当真是难熬得很。
今岁夏末一场雷雨过后,天气陡然转凉,像是直接略过了金秋一瞬间将人掉进了冰窟窿里。
皇帝夜里不慎受了一场风寒,之后竟就如此缠绵病榻,始终不得痊愈。
他生了病,说不喜欢承乾宫的气味儿,无论如何教人将一应起居都挪到了栖梧宫里,还跟当初大婚赖在她这里不走的架势一样。
只那时候是装病,现在瞧着形容憔悴,没多长时间人都消瘦了一圈儿,这是真病了。
恰巧这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因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北境苦寒之地,开始接连不断爆发罪奴动乱,一群罪奴聚少成多颇有规模,沿途往南边来,烧杀抢掠与土匪无异。
当地官府直到实在镇压不住了才上书禀告此事,路上再一耽误,消息递到皇帝跟前时,那头已然连着侵占了两座城。
原道那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但不料罪奴们放肆将城守的头颅高悬在城门上,城中更不知是何等惨状,行事作风竟全是亡命之徒才有的暴虐。
皇帝着实气得不轻,撑着病体上金銮殿与众臣商议此事之际,便见下首姜赫当众请缨,说愿意前往北境为皇帝平定叛乱。
他从前也是行伍出身,入国公府之后才被老承国公派到了吏部拿笔杆子,加之此前皇后曾派遣他往北境巡视过,此回北境暴动,他确是个不二人选。
姜赫领兵去往北境,临走前倒还记得将扶英又送回宫里。
皇后在内宫门接妹妹,眼瞧着姜赫同扶英话别,才头回相信了,或许他对扶英确实是真心疼爱的。
扶英回了栖梧宫,高兴的不止皇后,皇帝每日也多了个乐子。
因他人在病中恹着,眉宇间少了那么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柔和,寻常话说得太多都喘气不止,扶英日日看着也觉得他挺可怜,闲来无事便会拿着自己从宫外带的玩意儿去给他解闷儿。
他们两个人还真能谈到一起,每日东拉西扯自得其乐,皇后倒还落得个清净。
年底因着北境战事未休,西境新政还未完,皇帝身体也不好,便下旨取消了宫宴。
年节的晚上,阖宫都松懈下来,主子们早早歇下了,到处都是清清静静一片,夜里似乎又落了雪,飘落在树枝上,传进来阵阵轻微的簌簌声。
皇后从梦中醒来,再睡不着。
她又梦到了晏清,却是一个浑身伤痕的他,站在面前对着她浅浅的笑着,那笑里却尽是无比的眷恋与苦涩,仿佛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似得。
躺在床上听着宫道上三更的梆子敲过,她辗转难眠,遂披了件狐裘大氅兀自走到廊檐下,外头的雪已落了足足半寸,在灯笼上盖上薄薄一层雪顶,挡住了半边光亮。
粟禾陪着她在廊下站了半会儿,忽见远处天边火光大盛,竟隐约有喧嚣声传来。
“是哪里走水了吗?”
皇后话音方落,宫门外有人脚步声急匆匆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由远及近,至大门前,不顾礼数猛地拍了一连串,“求见皇上!立刻求见皇上!姜尚书领兵杀进宫城了!”
姜赫反了。
栖梧宫里顿时光亮大盛,人都立在院子里一个个惶然忧虑,目光焦急地望着正殿里,等着皇帝的决策。
前头韩越带领禁卫浴血奋战的拼杀声似乎愈来愈近,听得久了,简直就响在耳边似得,总教人觉得叛军随时都会冲进来一般。
皇帝吩咐人搬了把太师椅在廊下,撑着一副病体端然而坐,手持天子宝剑,面上出奇的镇定,“朕今日便在此处誓与大赢朝共存亡,宫内众人,若有趁乱叛逃作恶者,立斩不赦!”
传令的人匆匆前往宫中各处下达旨意,栖梧宫院子里的雪教来来往往的脚步踩成了污泥,外头喊杀声震天,单凭想约莫也是个血流成河的惨状。
扶英早哭成了泪人儿,站立不稳瘫倒在皇后怀里,一声声叫着阿姐,一声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疼爱她的三哥,却一次次为了权势站在她的对立面,他摧毁姜家的时候、带兵造反的时候,究竟把他们的兄妹情意放到了哪里?
扶英哭晕了过去,皇后将人交给粟禾带回到偏殿去安置下,她往皇帝跟前去,垂眸看他半会儿,才问:“皇上可是已料到会有今日?”
皇帝抬起头来望向她,伸手去拉她,“你放心,我知道姜赫与你无关,与阿英无关,不会牵连到你们。”
“就这样引狼入室,万一有任何闪失,皇上不怕吗?”
他勉强笑了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但是想到就算死也是和你在死一块儿的,我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听着蹙眉,又听他唤了声,“扶桑......”
这还是头回除了“皇后”和连名带姓的“姜扶桑”之外这么叫,带着病音儿倒显出几分缱绻的柔情来,“你我成婚到如今快十年了吧,说出来可能你都不相信,我也喜欢你快十年了。”
她听着并不说话,面上神情是一贯的淡漠,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皇帝也不以为意,仍仰头望着她,自顾说着,“还记得当初你嫌我柔弱,我得空就去学了弓马骑射,你说作为帝王不能受制于人,我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只待明晨天一亮,整个大赢朝就再也没人能够掣肘于我,我在皇位上坐着,只想身边母仪天下的皇后是你,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