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师虞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打断,“不必,不要让你的人以保护之名窥视贺家,我一旦察觉,便会否决你与颜颜的婚事。”他在寻找景家后人,从未停止。而现在蒋家前程亦是难保,他无法信任,担心云初好心的结果却是添乱。
蒋云初望着对方,好半晌,郑重地道:“您能担保颜颜不会出岔子就好。”
“绝不会。但她若万一淡忘了你,另结良缘,待你归来,也不要记恨。”少年人的情愫,有些是可以一生一世,有些却是长久的美丽的误会,贺师虞不能不为女儿考虑,“这也是我与内人对颜颜定亲之事对外三缄其口的缘故。”
蒋云初微笑,“应该的。如此,诸事便请侯爷费心了。”
有贺颜五岁那年的事情摆着,那样疼爱女儿的父亲,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女儿过得不如意?才能舍得让女儿置身险境?
想不出。
蒋云初想不出,所以相信并认定,贺家再怎样,都会让贺颜置身事外,不会被伤及。
然而事实却与坚信的一切背道而驰。
梁王、端妃将秦昊带到贺师虞面前,又甩出他寻找景家后人的证据,要他屈服,投名状是贺颜嫁给梁王。
那时真正的景家后人洛十三在哪里?
在西域。蒋云初不在京城,洛十三连个偶尔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时日久了会发疯,便到西域拓展十二楼的势力。
十二楼不知道忽然降临在贺家头上的灾难,就算当即获悉,也是无能为力:贺颜嫁给梁王的事,当即便要应下。
贺颜对蒋家、陆休、十二楼的人又能说什么?总不能说父亲的不是,更不能抛下母亲兄嫂逃离家门,只能说自己也同意嫁给梁王。
贺颜对梁王来说,本该只是权谋较量中一块踏脚石,不需在意,他却很是在意。只因她的意中人是蒋云初,只因少年在危难时不肯向他低头,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家族困境。
而且蒋云初离京之后,太子都被废了,而梁王几次三番针对蒋家出手,均未如愿。那种感觉之于他,似是一次次被人或被自己掌掴。恼火愤懑的日子久了,便成了恨,浑忘了是自己居心叵测在先。
有的人才,再怎样张狂,只要有用处,也要哄着顺着,因为不够出色,总能有驾驭的法子。
有些人才,若不能为己用,便要折磨、毁灭,因为太出色,根本没办法驾驭。
梁王决不允许蒋云初活着回京——身在外都能确保亲友无虞,回来之后,岂非就是与他清算旧账之时?他是能否招架,显而易见。
那一阵,梁王对皇帝用足心思用尽手段,得了全然的宠信,亦窥探到了皇帝服用的丸药有蹊跷。他当然没有道出怀疑,反而设法窃取了一枚丸药,带回王府,命专人琢磨配方,得到的答案是与禁药逍遥散配方相似。
他索性设法将丸药调换成了逍遥散,令皇帝有时三两日都神志不清,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梁王成为储君,贺颜成了待嫁的太子妃。
婚事落定,贺颜住到别院,梁王屡次前去探望,只有两次如愿见到她,俱是不欢而散。
女孩婚事生变,自身也有了莫大的变化,神色清冷,目光清寒。看着她,梁王就会想到蒋云初,就会忍不住用言语刺她,第一次说:“你在等的人,再不会回来。”
贺颜则道:“你想算计的人,断不会让你如愿。”
“他会的。有你在手里,不愁他对我百依百顺。”
贺颜嘴角一牵,毫不掩饰心头鄙薄。
梁王问:“你想没想过自杀以示对他的忠贞?”
贺颜睇他一眼,笑笑的,亦是不屑的,“因为你?”
到那一刻梁王才明白,形式上拆散她与蒋云初,根本没用。她不会为他所用,反倒极可能寻机给他致命一击。
他在做什么?自掘坟墓?养虎为患?
那怎么成。
于是他又生毒计,再相见时,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身世的怀疑,末了阴恻恻地道:“说是怀疑,其实我与母妃已确信无疑。
“大婚之后,我就要监国,代替父皇处理朝政,定会如他一般,禁止任何人为景家翻案,诛杀景家余孽。
“就算他蒋云初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奇人,我也想不出,他要如何与帝王、储君一并作对。
“贺颜,你是景家余孽,是贺家软肋,更是蒋云初的负累。我掌握着贺家满门生死,你要不顾他们与我作对么?那样一来,贺师虞、贺夫人岂不是养了一条白眼儿狼?贺师虞但凡有一点儿法子,也不会同意你我的亲事。
“刺杀蒋云初的人正在途中,不日便有喜讯传来;就算不能得手,他也会知晓你的身世,明白与你再无转圜的可能,日后听闻,要么是你在东宫缠绵病榻早早香消玉殒,要么是你对我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你若不那样做,还是人么?为了个男人,不顾养育你多年的人的死活,还是人么?”
贺颜不语,仍陷在听闻身世后过度震惊引发的茫然。
梁王雪上加霜:“关于你的身世,我讲给了两个人听,一个聪明,置身事外;一个对你情义深重,为了我不告诉你与令堂,甘愿委身于我。”
“谁?”贺颜询问,语声低哑。
“许书窈。”梁王笑容恶毒,“我在西山有一处别院,七日后的下午,她会掩人耳目前去与我私会。想让她不至于太凄惨,你便去凑个趣。凡事都一样,人多才有意思,你说是不是?”他凝住她,威胁道,“不要逞强,届时若看不到她,她父亲便会到诏狱住上一阵。”
贺颜回视着他,目光冰冷,渐至冷酷。
梁王并不在意,笑着转身离去,背影尽显春风得意。
接下来的七天,贺颜如常度日,事发当日,让一名亲信传话给许书窈:若是去西山,不但自己身败名裂,且会连累至亲入狱。
随后她做的,便是刺杀梁王。
她成功了,也失败了。
杀了那个恶棍,也赔上了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那次梁王是去做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是以轻车简从,知情人就是那些随他一起死在她剑下的侍卫。加之贺颜在那一世从未在人前动手,谁也不知她身手高低,一段时间内没人怀疑到她;或许有人怀疑,但因朝局动荡,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不惹是非的心思,不曾提及。
再一个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世,梁王在身死之前只想针对她,折磨折辱她,并未宣扬,也便不曾让贺夫人有所察觉。
重伤在身,贺夫人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侧。一次次恍然醒来,贺颜一转头,便对上母亲含泪的双眼。
她总是回以一个微笑。
贺师虞、许书窈都曾前来,贺颜都说不见。
别离已是注定,再相见不过是徒增伤怀。
贺夫人以为女儿目光中的哀伤是对贺师虞的失望,对蒋云初的思念。她只猜对了一半。
贺颜不见父亲好友,是因无从报答他们的恩情,若相见,怕是无法掩饰情绪,被母亲察觉端倪。
私下里,她吩咐贴身丫鬟告诉父亲:贺颜不孝,恩情来世再报。
贺师虞正因得了这样的话,才知女儿已明白一切,权衡之后,忍痛再没去别院扰她。
书窈亦明白,颜颜是为了自己好:那时离贺家远一些,是非便会少一些。
陆休去探病时,贺颜请母亲回避。
师徒两个好半晌相对无言。许多话,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便知不用问、不需说。
陆休轻抚着贺颜的额头,就像她小时候生病时那样。
终于他问:“怎样?”
“时日无多。”贺颜满眼歉疚,“您珍重。”
陆休别转脸,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想对他说什么?”
贺颜下意识地望向门口,目光一时是前所未有的希冀,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无望。最终她轻轻摇头,“没有。”
陆休眼中浮现泪光。他没掩饰,透过泪光看着她,“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轮回中再相逢,做我真正的女儿,让我看顾你。”他喉间哽了哽,“这一世,没好生看顾你。”
贺颜摇头,又用力点头,无声地哭了,“我一直把您当做另一位父亲,其实真不放心。您脾气坏,没耐性,老大年纪还不成家……”
陆休轻而又轻的给了她一记凿栗,想笑,唇角上扬时,眼泪掉下来。
他离开时,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殇痛、苍凉。
他明白,已失去两个视如己出的爱徒。
一个将要凋零,另一个要面对的,是不知多少年的生不如死。
他却只能看着。
眼睁睁地看着。
两个少年人甚至无法道别。
第61章 前世后续②孤狼
蒋云初离京办差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呢?
老王爷藏匿在大漠深处,只往返路程, 便要花去一年左右, 若遇到大漠中的坏天气,赔上性命也未可知。单说这一点, 倒也不能怪方志阳奉阴违,从不肯落力寻找。
与蒋云初同行的, 是皇帝钦点的十二名大内侍卫,名为协助, 实为监视。这不算什么, 以他揣摩人心的工夫, 便能一步步让这些人成为自己人,更何况, 动身之前,十二楼便已查清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
都不易, 都是身不由己。
不过三两个月, 十二名侍卫便成为他过命的弟兄, 接到皇帝密信, 看也不看便交给他,等他酌情回复之后, 当着他的面照抄一遍了事。
进到大漠,路程艰辛至极,十二个人不叫苦,但是对蒋云初有个一致的建议:若找到老王爷,便协助他回到中原造反, 把那混帐皇帝推下皇位。
——皇帝在性情狭隘多疑后看中的所谓心腹,没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
蒋云初听了失笑,说那多麻烦,且劳民伤财,况且老王爷称帝之后来一出卸磨杀驴,怎么好?接茬造反?
十二个人异口同声:那就接茬造反!
蒋云初大笑。
他对整件事,自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之后,得到了同伴们一致的认同。
老王爷在大漠深处一片绿洲之中,地方不大,但俨然是他自己的小小王国,过得不是一般的舒适。
蒋云初等人以江湖客的身份接近老王爷,逐步得到老王爷的赏识、信任,最终是恳切地挽留、重用。
他们当然要留下。
十三个人分头行事,离间计、借力打力等招数用过一遍,老王爷在大漠的势力迅速分散到溃散。
没有君主的大漠,人们起了重大分歧之后,不过是你走或是我走,迁到别的绿洲。
老王爷愈发倚重来自故国的十三名年轻人,却不知他们是来索命的阎罗,渐渐道出自己一直在等待机会回中原夺位的心愿。
先帝真的留了册立老王爷继位的遗诏。遗诏到手之后,蒋云初请老王爷喝了一杯鸩酒。
老王爷死之前,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蒋云初不语,没让他做明白鬼。
有遗诏在手,在宫变时却无反抗之力仓皇逃离,足见老王爷不是深谋远虑之人;更不会用人,关键时刻没有朝臣愿意为他两肋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