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羽并不言语,却也没有摇头否认,反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楚禾见状便继续往下说:
“当时本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直到今天看见你的脸出现在这座朝堂之上,直到发现那篇洋洋洒洒的长篇论题竟是出自你手…加之你那风格迥异的笔迹,我才终于将这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连结到了一起。温羽,你不是奴籍出身,你是官家出身,甚至是世族女子,我说的对么?”
温羽的肩膀微微战栗了一下,却令楚禾尽收眼底。
只等片余之后,温羽又冷冷开口道:
“娘娘,温羽的确是奴籍出身,只不过自小便遇上一位恩人,将我抚养长大,并传授给我许多知识…王后娘娘,您就凭几张手写的试卷便认定我并非奴籍,还借此扣上欺君之罪的大名,这温羽实在不敢承受。”
楚禾脸上并没有丝毫异动,反而愈发轻松地开口道:
“温羽,你的身世在你的试卷之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难道不是么?你若真的是寒门出身,如何能有这般慷慨的国士之才?这样的眼界与气魄,非一日能成。”
说完,她又走近几步,几乎与温羽比肩,忽而展颜笑开:
“还有件事,你大约不知道。本宫第一次见你是在桐文馆,你曾经告诉过其他的良家子,说本宫乃是玉京第一美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
温羽听闻她这句话,脸色逐渐变得扭曲慌乱,仿佛一层面具被人揭穿一般。
楚禾看着温羽的神情,心里便想着,以她的聪慧,多半已经猜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只是大殿上的其他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继续开口解释道:
“本宫尚未出阁之前鲜少出门,举凡是聚会宴饮,也多半与世族女眷同行,见面交谈之人也大多都是玉京贵族或皇亲国戚。更重要的是,玉京艳姝遍地,我从未在民间招摇过市,‘玉京第一美人’的头衔也不过是几个闺中密友的戏称,并无太多人知晓。你能知道这件事,便只剩一种可能——你见过我。那么,你到底是谁?”
众人听闻她的话,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将一道道目光全然投向温羽。
而温羽则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干涩沙哑,几乎不能说出一段连贯的话,心中的防线也犹如大厦将倾一般摇摇欲坠。
她忽然跪倒在地,没有分毫要继续争辩的意思,竟坦然朝他们深深叩首:
“王后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乃是玉京先上卿秦孝文遗孤,秦温羽。罪奴欺瞒君上,理当受到严惩。”
众臣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殿前还尚未退去的考生们亦是愣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这超越他们所有人的传奇女子,竟然最后败倒在这扑朔迷离的身世上,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楚禾看着她跪下去的身影,脸上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的表情。
反观她的眼中却仍然带着一层极淡的阴霾,久久不能消散。
赫绍煊听闻她自己承认欺君罔上,并没有再问任何,便立刻命人将她拖了下去,直接押入天牢候审。
等人被拉下去之后,赫绍煊缓了缓神,走到楚禾面前凝望了她片刻,温热的手忽地握住她的素腕,眸中带着些许担忧之色。
楚禾见状,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安慰道:
“我没事。”
赫绍煊松下一口气,开口道:
“此番多亏王后慧眼,才没有令这样猖狂之人进入朝堂。既然没了魁首,后面的名次便依次补上…”
楚禾认真听完他的话之后,便又欠身隐入竹帘后的侧间之中。
一直到散朝后,赫绍煊一如往日地忙着关于刑部之事,便派了侍官给她传话,让她带着立夏先回去。
只是楚禾此时有些恍惚,似乎并没有听见那侍官说的是什么,只是随便应付了几句,便任由立夏搀扶着走出了翰澜宫。
如今,她脑中一直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
一个比揭穿了温羽身份还要更严峻得多的问题。只是茫茫之中却只有那么微弱的一丝头绪,像是一粒微小的萤烛之辉一般,似乎顷刻之间就再寻不见。
即便她自己想要从中摆脱,而这个问题却始终煎熬着她,使她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停下思考。
立夏见她状态欠佳,连番唤了她好几声,楚禾才清醒过来,回到现实当中。
“你说什么?”
立夏不由地微微蹙起眉来,担忧地看着她道:
“娘娘,奴婢方才说…王上在翰澜宫议政,命奴婢陪娘娘先回宫…娘娘或许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楚禾闻言,却忽地顿住,转身朝着与朱雀宫相反的长街方向走去:
“立夏,我要去一趟天牢…”
那个温羽身上有太多的疑团了,多到她几乎无法劝自己完全忽视掉那些线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在何处?
楚禾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就算这些谜团最终通往的方向是一个更深的阴谋,她也一定要将它揭开。
不知不觉间,轿辇便带着她来到了天牢。
楚禾方才走进天牢之中,并没有多说任何话,直接便命人将温羽从牢房之中带了出来,亲自审问。
她禀退旁人,身边只留了立夏,也不让人拿着问名册在旁边书写,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的这场谈话。
温羽见到她,似乎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该问的,娘娘方才在大殿上都已经问过了。无论温羽本意如何,也的确犯了欺君之罪,罪无可辩,还请君上尽快降罪…”
楚禾丝毫不理会她这样的论调,冷冷将她打断:
“你的那些话,不必在我面前再重复一遍,定罪需三方复核,我也并没有权力评判。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做成之后,于你何益?”
温羽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清淡的眸子垂落下去,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楚禾看了看她,又环视了一遍刑讯房四周挂满的刑具和墙上锈迹斑驳的痕迹,忽然站起身来,走过去一件一件地凑近端详。
温羽看着她这副模样,脸上不由地泛起一丝不屑:
“娘娘还是别费心思了,就算您将这刑讯房里所有的刑具都用一边,温羽也不会说的。”
楚禾转过身来,忽然开口:
“刑具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鞭笞的是身体,却动摇不了心智。尤其是像你这样坚不可摧的人,就更不可能屈服于这样的酷刑之下。对不对?但是很可惜,你有软肋,比起用刑,这是我更容易拿捏到的东西。”
温羽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便继续开口:
“你是为了保护谁呢?是谢相,对不对?”
温羽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
虽然很快便被她压制下去,却还是被楚禾抓了正着。
“看来我说对了。尽管你百般掩饰,可你方才听见严素青所言,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要为他申辩,要为他辩护。虽然他一定不希望看着你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朝堂上,但你还是这么做了。温羽,尽快坦白,才能尽量少地牵扯到谢相。毕竟如今他是东尧重臣,身家性命都在王上手中。你若是连累到他,恐怕…”
温羽忽然开口,嗓音冷冽道:
“这件事与谢相没有半分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青都的,也是我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要参与院试,与他没有关系。”
“你来青都做什么?”
她眸中忽然腾起三分怒火:
“为了扳倒赵家!”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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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被她眼中的怒意震了三震, 脸上逐渐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眼神:
“赵家?仅仅是因为这样?”
温羽慢慢闭上眼睛, 似乎情难自已:
“我没撒谎, 我的确是奴籍出身;而娘娘所言也不错,我家的确不是三代奴籍,而是仅仅两代而已。而且, 还有一件事你也说对了,我是世族出身。家父是先上卿秦孝文, 我是他仅存于世的血脉。
五年前, 家父及数位同僚被赵相联合做局害死, 秦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没入官奴, 无一幸免。”
楚禾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
“你要扳倒赵相,为何要来东尧?这解释不通。”
温羽抬起脸来,极度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难以言喻的悲戚:
“试问娘娘, 若我在玉京, 凭我这样的身份, 就算拼死走到赵相面前, 又有几分胜算?玉京之中的人,惟赵相马首是瞻, 就连娘娘的母族楚氏如此强大的帝党纯臣也无法与他抗衡, 竟然自请离京。我…一介罪臣之女,又能怎样?”
“所以你就来青都,想借东尧之力…”
“没错!我最初只想回到丞相身边, 尽心尽力辅佐于他。可是恰逢王上设立桐文馆,我有才学,懂朝政,除了身为一介女流之外,为何不能进入朝堂?娘娘,温羽虽有欺瞒,却对东尧从来都没有恶意。这件事…与丞相更是毫无干系,他根本不知道我会来这里…”
楚禾忽然叹了口气:
“罪臣之女不能入选良家子,你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前来,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温羽了然于心:
“知道。东尧虽是独立在外的诸侯国,但依然奉玉京天子为主。倘若罪犯走失,必须将人羁押回京,否则就是大逆。”
“既然你都知道,你还要拼了命来找他?”
温羽点了点头: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丞相待我更好…当年我已经接近了赵相,差一点就要得手了,不想却中了奸计,是他将我拦下来救了我一命…”
说完这一句,温羽便垂下头来,似乎在隐忍不发,而肩膀则慢慢战栗着,仿佛情难自已一般。
楚禾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注意到她话中潜藏的信息,反而警惕地盯着她问:
“你是赵府出来的人?那你与谢相又是如何相识的?”
温羽忽然敛去脸上的悲戚之色,抬起头来直视着楚禾开口道:
“娘娘,关于谢相的任何,温羽一字都不会说。除此之外,关于秦家,关于秦温羽的一切,娘娘尽可以随便提问,随便调查,我保证今日所述,每一句都是实话。”
楚禾自知已经不能从她这里问出什么,也没有心情再问下去,于是便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只是她最后即将走出刑讯房的时候,忽然听见温羽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娘娘,谢相他绝无丝毫不臣之心。这件事,还望娘娘不要告诉他。温羽这条命死不足惜…”
楚禾顿了半晌,并没有回头接她的话,只是踱步离开了刑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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