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还是笼着月,夜色迷魅。
除了城头的灯火外,整座城已看不到亮光,无论广陵还是中京,从不会有这样毫无生气的时候。
幽静寂寥,让她心烦讨厌,又暗生一丝恐惧。
对面的巷子中忽然闯出一个人影,衣裳沉在昏暗中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却能瞧出是书生襕衫的打扮。
谢樱时不经意望向窗外的目光一定,眼瞧着他步履急切地转进正街。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敢在街上走动,也不怕被巡城的抓住问个犯夜的罪名。
她忽然好奇起来,就想瞧个究竟,起身从四五丈的高阁上跳了下去,悄然跟在后面。
那书生似乎为什么事真的很急,跑过那条长街已是气喘吁吁,脚下也在打软,却仍旧不肯停下来歇口气。
谢樱时心中不由更是疑惑,索性就这么一路跟他走下去。
堪堪又过了两条街,见对方终于在一家药铺前停住,急急忙忙就上前拍门叫人。
原来是要抓药,这倒不在宵禁的律条之内,怪不得敢在这时候出来,但瞧来得病的显然不是他,而是家里的儿女亲眷。
疑窦解开,谢樱时的好奇却没消退,躲在暗处看他拍了几十遍门,那铺子里才终于有人应了一声。
半晌,旁边的窗板被卸下了两块,有伙计探出头来极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扯了方子进去,又过了老半天才递了两副药出来。
那书生如获至宝,连声称谢,满面欢喜地拎在手里就朝原路奔去。
谢樱时打算看个究竟,仍旧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秦府,又折转向西,直走到一片屋舍破落的偏僻地方。
她眼见那书生转进一座荒败的院落,略等了等便翻墙进去,走到土坯房前,贴着窗口朝里望。
“药煎上了,你且忍一忍,稍时喝了便好了。”
书生温然似水的声音轻柔地安慰,仿佛怕听的人受到一点惊扰。
躺在榻上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病态中又带着风霜困顿之色,低低“嗯”了一声,脸上却是同样温婉的笑。
“你歇一歇吧,我……这会子好得多了。”
她眼神里却透着看淡一切的平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你慢着,别动。”
书生赶忙扶她躺回去,又将那双枯枝似的手塞进被中:“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病症,刚才还难受得厉害,哪有这么快好。”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倒是你,两天没合眼了,快歇着吧。”
“不差这一时,等你吃了药睡下了,我便去歇。”
女子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望他的眼中满是愧疚:“方才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那方砚台……怎么不见了?”
“哦,嗯……我收起来了。”
书生的笑容微微一滞,掩藏着尴尬转身欲走,随即被那女子拉住。
“你不用瞒我,又去当了是不是,那是你的祖传之物,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眼眶中早已泪水盈盈。
书生在榻沿上坐下,替她拭着眼角的泪:“无妨,这一来咱们便有了几百钱,等你病好了,我便入京应试,得了功名再将它赎回来便是。”
说着弯腰从榻底摸出一只缺口的破碗,拿在她眼前笑道:“以后研磨便靠它了,我先前试过,好得紧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窗外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磕响。
两人同时诧然望向窗外,却没再听有响动。
书生蹙着眉,小声安抚了那女子两句,惴惴出去查看,院内空无一人,门口的土台上却多了个黄灿灿的小物件,捡起来看时,竟是颗纯金雕饰的玉花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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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樱时想继续看下去,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外走。
而且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逃。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间居然有人能毫无私念,倾尽所有地对待另一个人。
纵然身居陋室,纵然囊中拮据,但那份相濡以沫之情已足以叫人羡慕。
假若谢东楼和母亲也能如此,即便没有显赫的门第出身,只是一对寻常的贫贱夫妻,现下应该好好的在一起。
而她也必定能平安快乐的长大,至少不会无端变成一个故意纵火的疯子。
只可惜,父母早已将对方视作仇寇,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至于她,以后更不敢奢望能遇上一个真心实意的人。
幽寂的夜色中只剩下空怅,停下步子时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只觉得心痛,痛得厉害,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光了。
干冷的风扑在脸上,谢樱时不自禁地打了个颤,腹中蓦然一阵纠缠翻搅,喉间涌动,忍不住张口将肚子里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整个人天旋地转,挨着坊墙颓然坐倒在地上。
远处隐约传来连串的呼叱和纷乱的脚步,转瞬便涌进前面那条巷子,像是两拨人正在短兵相接。
半夜里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官府捕盗?
谢樱时两眼发黑,难受得要命,却不愿被人瞧见,咬牙想硬撑着起身离开,猛然听到背后马蹄践踏的声响。
一道巍然的身影卷携着风势停在面前。
谢樱时仰起头,有些模糊的视线掠过马身,落在狄烻俊朗沉肃的脸上。
目光相触的一霎,狄烻眼底也泛起微漾。
他没有下马,居高俯望着半蜷在墙边的少女。
夜色幽暗中,那纤柔的身子完全被覆在黑影下,就像那晚他将她拉到教坊的后巷问话时一样。
所不同的是,她稚气犹存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了那股子不肯示弱的硬气,反而是从未见过的颓唐,面色苍白,凄楚可怜,精巧的五官都纠蹙在了一起。
下一瞬,谢樱时双唇抿颤,泪水涌出眼眶,滚滚滑落。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苦闷如溃堤的洪水,终于难以遏止。
明明已经掩藏到了这会子,对着疼爱关怀自己的亲人都没有哭,为什么偏偏当着这个人的面竟如此没出息?
她想不出究竟,但就在刚才看清他沉峻的面容,挺拔笔直的腰身时,心中不自禁地一下变得安然起来。
甚至生出一种想靠在那宽实的肩头上宣泄情绪的冲动。
“在这里做什么?”
狄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冷,倒有几分像是自居长辈的责怪。
谢樱时肚腹里还在痉挛,根本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气喉咙里都翻涌欲呕,泪珠顺着面颊不住滴落。
狄烻等了片刻,见她不应声,便翻身下马,走到近前。
“身子不舒服?”
他口气有所缓和,见她捂着肚子,面色惨白,冷汗从发际间涔涔渗出,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起来,先随我走吧。”
狄烻眸色深敛,当机立断,拉着她手搭上自己肩头,双臂探下去将那虚软无力的身子打横抱起来,举重若轻地跃上马背,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两旁的街景开始飞快地向后倒驰。
谢樱时听不到风声和马蹄声,却能清楚得觉出他缓而有力的心跳,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似乎也随之平缓得沉落下来。
她软软地倚在那坚实的胸膛上,身子也不再纠蹙得发紧了,抬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愈发棱角分明的脸,蓦地里觉得眼前发晕,仿佛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幻……
第15章 日薄风柔
谢樱时不知道是怎么开始有知觉的。
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记不得。
迷迷糊糊中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谢东楼和皇甫甯。
两人没有争吵和冷漠,而是一同站在甯悦轩的露台上,长案上铺开素白的熟宣,母亲偎在父亲怀中,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执笔,描绘着《比翼连理图》。
她捧着一盘新摘的杨梅,蹦蹦跳跳地奔过来,献宝似的请父母品尝。
谢东楼满脸慈爱地将小小的她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而母亲皇甫甯就坐在一旁看着夫君和女儿,笑容中浸满了幸福。
……
睁眼的那一瞬,所有的温馨和快乐都烟消云散。
她看不到“恩爱的父母”,也不在熟悉的甯悦轩,眼前只有一面略见泛黄的白壁。
这是什么地方?
谢樱时脑中昏沉沉的,额角一抽一抽地胀痛,隐约记得昨晚倒在街边最难受的时候遇上狄烻,应该还被他抱上了马。
再以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难不成这里是他在洛城的府邸?
念头正在脑袋里瞎转,她琢磨的人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青瓷碗。
“醒了?”
他的问话简洁明了,也依旧是冷淡的语气。
按说男女之防总该避忌些,端茶送水的事也轮不着他来做,但谢樱时此刻却没在意,反而觉得他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现,当下坐起身点头“嗯”了一声。
这乖巧服帖的样子让狄烻稍感诧异,印象中似乎还是头一回,于是也微微颔首,走过去把碗递到她面前。
栗子和粟米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神一畅。
谢樱时平素是个有挑拣的人,此刻却不禁被这种寻常的粥水引动了馋虫,也不同他客气,自己端着就吃了起来。
肚子饿吃得也快,几勺便舀去半碗,那粥里还加了桂圆莲子,算上栗子和粟米,全是温阳补气的东西,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不自禁地想起昨晚书生照料女子的温情一幕。
现下这样子莫名有点相像,她咬了咬唇,拈着调羹在那半盏粥里一圈一圈地搅动,目光悄悄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