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曹氏亦是不幸,从文帝到明帝,历代均有大略,却个个天寿不足,全部都是盛年夭亡...”曹统叹了口气,道,“明帝病危之际,让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两人共同辅政。可那司马懿老奸巨猾,历经我曹氏三代帝王,他本是文官,又兼带兵,在明帝病危前,便与朝中众人,军队守官预有勾结。”
“明帝薨,只留下年仅八岁的齐王登基。主弱则臣强,司马懿与曹爽的斗争也渐趋白热化。终于,在大将军曹爽陪陛下谒陵之时,司马氏发动政变,控制京城,并以‘谋反’之名,将曹爽一党的数十位臣子,全部夷平三族。”
桓崇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粗气,道,“不...别说了...”
曹统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弦上的金戈之声稍停,两声低响后,却又转成了凄凉的楚商调,“司马懿老奸巨猾,深谙诡计,为人暴虐,残酷无情,他的政敌一旦被杀,下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夷三族...甚至连他人已出嫁作妇的女儿都不放过...”
“可司马氏又深黯史家之笔无情,在记书时最擅遮掩,故而才过了短短数十年,众人的记忆便都模糊不清了...”
“甚至,当今晋廷的许多臣子,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着,曹统眼神幽深,缓缓道,“譬如,很多人知道高平陵之变,殊不知,时年的桓家当家、与曹爽关系密切的大司农——桓范,亦是为司马氏所诛的政敌之列。”
... ...
无忧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事情的背后竟是这样。
原来当年,桓家是为了曹家,才被司马家诛灭...
桓崇对此事,是如此地讳莫如深。原是因为,他与当今的天子门户,中间隔了血海深仇。
桓崇的额头上,忽地滑下了一颗豆大的汗珠,他先是牙齿“格格”地颤动,紧接着,竟是浑身都颤抖起来,大声道,“你别说了!!”
曹统毫不留情,“桓郎君,我不知道你的父祖,究竟是如何从那场浩劫中逃出来的。”
“但是从第一回 见到你,从听到你自报门户的时候,吾便知晓,你就是那桓氏刑家的最后一名后代。”
曹统的话音,极淡,“有晋以来,刑家不少。你方才听了我奏得半曲《长侧》,那作者就是为司马昭所杀的嵇康嵇中散,而其子嵇绍却更加可笑,竟是为了那傻子惠帝折损性命,落个愚忠名号,死后也对不起他的父祖!”
曹统嗤笑一声,再道,“桓崇,你的性子中,有相当率直的一面,也有相当机警的一面,却也有相当能容忍的一面...所以,从初见伊始,我便认为,你当不会如那迂腐的嵇绍一般,不顾杀父之仇,反去为那司马氏的皇帝尽忠...”
见桓崇向自己望来,曹统微扯唇角,道,“不必惊讶,吾家与司马家亦有深仇。天下反司马氏众多,若说最有理由的,便当属吾曹家了。”
“正因如此,吾不得不再深思一层...”
曹统的目光,寒如刀刃,“司马衍看中吾儿,你却从中做梗,硬逼着他将所爱下嫁给一名刑家出身的军汉...”
“桓崇,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是真心实意地想娶我的女儿,还是只想从吾儿身上,寻得向那小皇帝复仇的快感?!”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桓小哥,转折之后,可就是追妻火葬场了...你好自为之感谢在2020-02-28 23:59:26~2020-03-01 01: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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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琴声止, 语声绝。
廊下静谧非常, 只有漫天飞雪洋洋洒洒, 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桓崇默然无语,半晌后, 他蓦地垂下头去,用力地闭了闭眼,“曹公...真是厉害...”
“你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无论好的坏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桓崇说着,从胸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气音,光用听得,便是极长、极闷, 又极是压抑。
曹统淡淡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桓崇点了点头,他微微顿了一顿, 像是寻觅用词似的, “曹公明察秋毫, 所言不差。”
“我, 确是刑家出身。”
一句说完,他眉头紧锁,露出极为痛楚的表情, “桓家世代沿袭经学,所求便是为皇家尽忠,不料司马懿暴虐无道。先祖遭祸, 罪及家族,桓家百年血脉...险些荡然无存。”
“所以,从一开始,在我注意到那司马家的皇帝对曹女郎的态度格外不同之时,我便起了别样的心思...”他的声音阴沉沉的,“那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然而,他再将眉睫一抬,却露出豁然雪亮的一双眼,“可是,后来——”
帘外,忽地传来“啪嚓”的一声碎响。
屋中二人皆吃了一惊,却听云娘惊惶道,“县主,你怎么了?!”
县主?是曹家无忧?!
糟糕!
桓崇“腾”地一下,忽地站起身来。
... ...
无忧的头脑何其机敏。
阿父那尖锐的问题一出口,她的脸色便在瞬间由红转了白。
她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坐姿笔挺的男子,可他沉默得时间越久,她心中的温度便冷却一分。
他不说话,就让她凭白地抱了一丝幻想,让她想去相信他。
无忧的眼眶都瞪得微微发起了酸,这时,却见那人垂下头去,开口向阿父坦言了那个她最不想接受的答案。
“...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
“...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他的语气明明沉得要命,可每一个字落在她的耳中,都好比一口大钟在她的耳边铛铛作响,激得她从头到脚都打起了哆嗦。
无忧的心,也霎时间“砰砰”几下,跳得厉害;而她的两条腿,似是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心跳,一下就软地撑不住了。
县主的脸色煞白一片,只见她两腿一软,便要栽倒在地上。
云娘唬了一跳,她也顾不得手中的茶壶了,只将托盘向旁一扔,便把无忧扶在了怀里,“县主!!”
... ...
桓崇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得就是眼前这一幕。
那曹家无忧被个侍婢半扶半抱,一双眼睛半阖半闭,长长的眼睫些微地打着颤,一张小脸竟比天上飘落得清雪还要白上那么几分。
西子捧心,不过如是!
桓崇的心脏拧了一拧,赶忙走上前去。
那侍婢,正是他在吴郡时所见得那位管事媪母。见桓崇上前,那媪母却是向着他狠狠地瞪来一眼,再低头哄道,“县主,这处有风,我们回屋歇歇去吧。”
这时曹统也追了出来,他快速行至云娘身边,将女儿接到怀里,急道,“无忧,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父亲的身体,一向不大稳健。
无忧不欲叫父亲担心,她摇了摇头,将气息稳了一稳,顺势扶着阿父的手站起身来。
她朝曹统微微一笑,视线再转向云娘,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阿父,云娘,你们放心吧,我没事的...”
无忧的唇角,明明都委屈地扁了下去,可现在,她又强自撑着,将那精巧的唇角翘了起来。
云娘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刚要开口劝阻,待见了曹统的眼神,又住了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无忧定了定神,她打起精神,再将眼睫一抬,却是直勾勾地向对面几步的桓崇望了去,“我...与这位桓郎君,还有些未决之事,需要商谈一下。”
... ...
桓崇心中,懊悔丛生。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误会了多少?!
她...可还愿意给他机会,听他解释?!
只见对面那女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是那般的专注、那般的明亮,以至于他的后脊梁处都沁出了一层又细又密的汗珠。
而那汗珠,很快就把他的里衣打湿了。
随后,她离了曹统的支撑,小幅地迈着步子,向前行了几步。
桓崇想去扶她,却又不敢真地上前动手。
却见那女郎忽而抿起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爱娇似地,“郎君站得太远了,可否再靠近一些?”
“无忧私下里有话,想同你细细分说。”
她的两道眉,如淮水之上的烟波笼罩,无端地染上些淡淡的哀伤。
可她的嘴角,偏是突兀地含着那抹笑意,望之使人神摇。
桓崇心中大痛,他几步到了她的身前,道,“无忧,我——”
一句话刚起个头,那女郎将小手猛得一扬,动作干脆利落,竟是出其不意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 ...
“啪”得一声,清脆响亮。
不止桓崇,连曹统和云娘都呆在了当场。
桓崇慢慢抬手,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再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回过头来。
连那一双望向她的乌珠,闪动了些复杂的光芒。
从来在军中的时候,任谁提到他这位桓校尉,不都要赞一句他那灵活的身法?!
在战场上,他便是凭借着这身功法,以及那一向机警的直觉避开祸事。
然而,在她面前,他训练得再是灵活的身法也没有半分用处。
因为,他从来没对她设过防。
... ...
此一击,无忧调动了全身的气力。
一巴掌过去,她以手心震麻的代价,始在桓崇那张白生生的面皮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印。
嗯,此人果然脸皮厚极!
虽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可乍见他成功被自己打懵,无忧心中快意,总算将方才的那口恶气发泄了出来。
对上他的一双黑眸,无忧毫不示弱。她将气一吐,将眉一竖,怒道,“桓崇,你混蛋!”
“我是人,不是你们男子之间用来争斗的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