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道,“说得也是,既是如此...”
司马衍将那一沓画像顺手放在了书案上,眼睛却向着窗外望去,喃喃接口道,“既是如此...现下外头的绣毬开得正好,不若...便趁这时节,在建康宫中举办一场赏花宴,届时再从中择一合适人选。”
“大舅,以为如何?”
... ...
今年佛诞之后,宫中又别开生面地召开了一场赏花宴。
赏花宴以临海长公主的名义发出,邀请各家的女眷一道入宫,游赏美景。
虽是如此,收到请帖的人无一不是心知肚明。
现在这建康宫,只有一个主人。若非司马衍授意,宫中的景色再是绝美,临海公主又怎能邀请女眷们入宫呢?!
名义上是赏花宴,实际上就是为皇帝选后择妃创造机会。
... ...
佛诞归来,连无忧也收到了一张特别的花帖。
别家的花贴,落得都是长公主的名号。只有她这张,通篇都是司马衍的亲笔,而且落款处还附了他那独一无二的签名。
词句简短,语气却是亲厚...无忧看过了一遍,一手拈着那张花帖,在窗前落座,托起香腮。
皇帝选后,乃国家大事,如今建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她又如何会不知?!
可她一个已婚的妇人...而且再一想到,正是由于桓崇和司马衍之间的私怨,才把她给卷进来,无忧心里便膈应得不行。
她最后看了那帖子一眼,随手便放在了案上,没再理会。
... ...
四月十日,赏花宴。
从午后开始,建康宫外便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其中,杜夫人也带着杜陵阳来了宫苑。
作为司马衍唯一的女性长辈,这场赏花宴,必须要临海公主出面接待女眷。
待见到杜家母女二人,她爽利一笑,赞道,“年轻的小娘子们真是一天一个样。这才多久不见,杜小娘的身量高了不少,容貌也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杜夫人看着羞红了双颊的女儿,笑道,“她怕羞得很,又整日喜欢闷在屋里...可比不得公主家的县主利落大方。”
临海公主笑笑,却见杜陵阳掀开眼帘,还了一礼,柔声问道,“公主,这次...无忧来了吗?”
一提起自家女儿,临海公主就觉得头疼,她摆摆手,道,“别提了,我家无忧就像只猴儿似的。她阿父身体不好,那建初寺的竺和尚又偏要请她阿父去辩经。这不,她看我在这儿忙着,便自告奋勇,陪着她阿父一道走了。”
杜陵阳忍俊不禁,她以帕掩唇,不无遗憾道,“可惜,今天见不到无忧了...”
临海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小手,向旁一指,“也别光顾着陪我们这些老婆子。你瞧,那边的绣毬开得那般好,去瞧瞧春色满园,也是极好、极开阔的!”
杜夫人听了,立时明了,她也对女儿笑道,“去吧,别整日在这儿坐着,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杜陵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温顺道,“好。”
... ...
司马衍坐在太子西塘旁边的高楼上。
楼下,女郎们的游园声吵吵嚷嚷;楼上,却是一室安静,只能听到小火煎茶的滚水声。
起初,司马衍还时不时地凭栏眺望,可每次看到来人,总是失望。
最后,他坐回到席子上,连自己都有些迷茫了...默坐片刻后,他忽然转向一旁服侍的内侍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现在已是未时近二刻了。”
司马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又向那站在栏杆边上、不住向下瞧望的内侍道,“她来了吗?”
那内侍听到陛下的召唤,回过身来,摇了摇头。
面前煮好的新茶,从滚开的热烫,再到中途的徐温,最后到热气散尽的泛凉。
司马衍叹了口气,将面前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茶冷了,其中的姜辛味,辣得刺鼻,一入喉像被钝刀割了嗓子。
“陛下...”那内侍有些不忍似的,急道。
司马衍将那茶杯放下,他闭了闭眼,“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朕想独自待一会儿。”
... ...
内侍们都走空了,司马衍拧了拧眉心。又坐了少倾后,他独自一人,下了高台。
高台旁,便是荷塘。
他走到那水塘边,望着一池才刚刚萌芽的荷花,定定地出了神。
六岁那年,和无忧相遇时,便是在这处太子西塘。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望见那玉团一般的小女娃,和他坐在一处,脆声叫他“陛下”。
司马衍瞧了一会儿,突地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道,“陛下?!”
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面前站了一身粉白的杜陵阳。
杜陵阳本就畏寒,今日的打扮也是层层叠叠,衣着倒和那满树的绣毬有些相合之处。
她微弯了一双眉眼,道,“陛下,怎么一个人在此?”
司马衍笑道,“杜娘子,也来了?”
杜陵阳脸色一红,仿佛有什么心事被戳破了似的,“是呢...我以为无忧会来,所以就过来了。”
司马衍的眼帘微微一垂,他顿了顿,忽而笑道,“...看来,朕和杜娘子,都被她给耍了!”
... ...
无忧都嫁人了。难道...陛下还惦着她不成?!
杜陵阳盯着司马衍的侧颜望去,眼中即刻泛上些哀哀的泪光。
她咬了咬唇,脸色由红转白,吞吞吐吐地轻声道,“其实...其实,我今天来...”
眼前的女郎,双颊泛白,双目含泪,风姿柔弱,楚楚堪怜。
司马衍心中怪异地一动,随即一股男子柔情上涌。见杜陵阳弱得想要被风吹倒了似的,他忙扶住了她的双肩,道,“杜娘子...”
恰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从前方传来。
司马衍心绪一乱,刚往前方的岔路瞧去,却见一名女郎似是被人从一方推了过来,然后就听到有叽叽喳喳的女声道,“说话恁得无礼!这样的人,就该给她个教训看看!”
司马衍皱了皱眉,他和杜陵阳对视一眼,二人一同走上前去。
那摊在地上的女郎似是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乍然间便回头来。
她...无忧...?!
杜陵阳全身泛冷,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司马衍却是低叫一声,接着匆匆几步,便已经上了前去。
只见他跪倒在那女郎身边,伸手搀扶,道,“无忧,我扶你起来!”
... ...
那女郎呆了一呆,张开的小口又闭了回去。她垂下眼帘,妖妖娆娆地“嗯”了一声,透出些不尽的风丨骚。
无忧来了!
而且她就贴在他的胸口,任他搂着...
司马衍仍在飘飘然,这时却听杜陵阳疑惑地开了口,“这位...女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衍愣了一下,他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女郎攀在他的身上,柔弱无骨,媚眼一飞,竟完全不像无忧了。
他吃了一惊,猛然将她一推,恼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方才边上的那几位小女郎,见陛下和这陌生的女郎有情似的,都不敢上前。此刻见司马衍将她重重地一推,她们忙七嘴八舌道,“不知从哪儿来得这么个人!她口出恶言,侮辱人!”
司马衍转头向她望去,却见那貌似无忧的女郎抽出帕巾,“嘤嘤”地拭泪,“陛下,我...”
一语未毕,王蔓然突然从几名女郎中走了出来。
她向司马衍行了一礼,再向杜陵阳微微颔首,道,“这位女郎,定是在家时的规矩学得不好,所以才会一张口就侮辱别人的家世吧。”
那女郎虚虚地抹了一把眼泪,眼光避开身前的王蔓然,向司马衍一勾,“嘤嘤”道,“陛下,我...我是你的表妹呀...”
“...表妹?”司马衍有些僵住似的。
却见那女郎连连点头,道,“我叫庾柳知,我也是庾家人...庾亮庾君候,便是我的阿父啊!”
... ...
到了傍晚,无忧先陪着阿父回了曹家。
等她再回自家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刚好赶上坊市闭门。
那建初寺的竺和尚新得了一部西域佛经,刚翻译过来,便挑个清净的地方,请阿父去辩经了。
无忧虽对学佛没什么兴趣,但难得这次的机会,又能避开宫中的宴会,又能借机出游,可谓一举两得。
是以,她心情大好,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 ...
还没进正屋,远远地就见屋内灯光大亮,照得暖洋洋的。
...云娘真贴心!
无忧一面想着,一面上前拂开门帘,道,“云娘,我回来啦!”
说着,她把身上的束带随手扯下,搭到了屏风上,再绕到床榻一侧,笑道,“你可不知道,今天...”
话还没说完,她就呆住了。
却见月余不见的桓崇,正一身便服,坐在她的书案面前,双眼牢牢地盯着她瞧。
那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的一身打扮细细瞧了个遍。
而后,他把手中的那片花帖随意转了转,“啪”得一声扣在了案上,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外头的花,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