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五年,愍帝身亡,晋朝彻底失去了在北方经营的基业。而建武,则是司马衍的祖父——晋元帝司马睿南渡即位那年的年号。
也就是说,桓崇的生年,恰好处在晋朝承前启后,发生大变故的那刻。
“听阿父说,那时北方已经大乱,战火纷飞,四野凋敝,民不聊生。”桓崇低声道,“我后来想想,当时的场景,应该就像魏武诗里写得那样,‘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万不得已,他只好带着我怀孕的阿母一路南逃。”
“只是不想,中途阿母生产。我生下来还没多久,她就过世了。”
... ...
桓崇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十分平淡,淡地好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听不出一丝的悲喜。
无忧悚然一惊,她忍不住去瞧那人的侧颜。
在看到他那透出一缕空芒之色的眼睛时,她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贴了贴。
“那...后来...”
“后来...”桓崇低低笑了一声,“后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阿父,很少和我说这些。只是有一回偶然,他在外面喝了些酒,回来时半醉不醒的,估摸着把我当成了我那早逝的阿母,一时间眼睛里忽然闪了泪,嘴里也絮叨起了过去的那点子事情,什么逃难路上缺食少粮啦,他一个男人又不懂得照顾孩子啦,什么几次以为我已经死了之类的...”
“诶?你阿父...把你当成你阿母?!”
桓崇叹了口气。
他翻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无奈道,“...你不会以为,是个男人,都会长出这么一张脸吧!”
...和桓崇本人那冷硬不讨喜的性子相比,他的那张脸却是极有欺骗性,极能让人生出好感的。
因为,真的是太好看了...
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瑕疵,上挑的眼睛随便翻动两下就好似眉目传情,再加上那挺直的鼻梁,两瓣饱满的嘴唇。一个男人能生得这般...倾国倾城,也是世间少见了!
他的眼神望来,无忧却忽然不敢去瞧他了。她垂下眼帘,道,“我想,你阿父一定很爱你和你的阿母。”
那人却“哼哼”两声,道,“我可从不那么想。”
“诶?”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繁盛的家族,三族都没了,又能如何存续下去?所以啊,那什么所谓的‘龙亢桓氏’也就是个空壳,拿出去唬人的幌子罢了。”
“不过呢,我阿父却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或者说,是我们家的遭遇,让他不甘平凡。”桓崇道。
“从我稍有记忆,能自己谋食,他就把我和几本儒家的经书扔在家中,不管不顾了。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出门自己打零工赚钱。”
“你自己赚钱...那,你的阿父呢?”无忧疑惑道。
桓崇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为了营造名声,整日里揣摩这些大家世族的意思,在建康城里出入厅堂、勤于交友,想要借机进入朝堂,谋个一官半职。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后来逢迎得不错,还得了宣城内史那么个差事。也就是直到了那时,我们家的条件才算是改善了。”
“...建康城?”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蓦地瞪大眼睛,“你从前,住在建康?!”
桓崇咧嘴笑了,他忽地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道,“...不止住在建康。我家就住在朱雀航边上,就是你看到有农人养鹅放鹅的地方。”
“...啊?!”
... ...
无忧窘得快呕血了。
难怪那时她讽他刺他,这人非但不生气,还真像大鹅反击似的捉弄她。
原来,城南那里,就是他家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
“搬去宣城后,我就再没回过建康。等再次回去,就是遇上你的那一次。”
“而且...”桓崇顿了顿,声音压小了些,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我既不算士族,又不算寒门。若是说了的话,好像故意在和长公主的女儿攀交情似的。”
无忧“哼”了一声,又听他道,“不过呢,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年宣城被围,我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所以我猜,送我离开的时候,他最多不过是希望能保住我的一条小命。”
... ...
毕竟是生父,就是桓崇嘴上对他父亲的态度颇有微词。说到这段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压了下来。
无忧瞧着他,心内一软,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臂膀,“桓崇...”
桓崇突地侧过身来。
他面对着她,双眼一眨不眨,“可又有谁能想到,我不止一路撑了下来,还在陶师这里顺利地长大成人,如今又娶了曹公的女儿为妻呢?!”
被他这么盯着,无忧有点害羞,她轻声道,“你要说得,都说完了?说完了我要睡了!”
不等她翻身,桓崇忽然勾了勾手臂,极温柔、极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无忧扑腾两下,就默默伏在他的心口不做声了。
这时,却听那人低声道,“...我今天去了周光家,见了红药。”
无忧心尖一动,然后她的额头上落下个轻轻的吻。
“都是往事而已,都过去了,不要怕了...以后这种事情,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桓崇在她的耳边,絮絮耳语。
“你看,我这样的人,尚且能否极泰来,何况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崇:媳妇儿,这是咱们头一回正正经经的谈心~往后还有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心不开心?!感谢在2020-04-08 01:49:15~2020-04-09 17:0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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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无忧终于明白了。
桓崇不是个喜欢谈天说地, 追忆往昔的人。
今晚他之所以会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 原来是在用自己从前的经历宽慰她呀...
而且, 看这样子,他应该是很少做这种事情。
所以, 就算他温柔地、紧紧地搂住了她,两人对视了才短短一瞬,他的眼神便有些窘迫地从她面上掠过,转而望向了绸缎被面上的一角绣花。
嗯...这安慰,还真是和他本人一样,既生硬、又笨拙呢!
即便如此,无忧的心里仍像小火添柴、煎起一锅蔗糖水似的,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一串串甜甜的泡泡。
默了片刻, 她忽然向桓崇瞥去,“...你在看什么?”
桓崇迟疑一下。道,“没什么, 我...”
桓崇竟然罕见地结巴了。
一句话, 吞吞吐吐地都说不完。
明明脸皮比谁都厚, 偏生性子别扭得要命。
无忧一面想着, 一面嘟了嘟唇,主动向他那方挪了挪。
她这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些。她温热的鼻息呼出来, 就轻轻地拂在桓崇的腮畔。
... ...
桓崇极务实。
他外表看上去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可实际遇事,却是最能屈能伸的那个。
从年少时的忍饥挨饿、吹风受冻, 到丧父后的从军出征、刀口挣命,桓崇自己的人生信条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活下去而已。
也因此,他一向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士人子弟。
...咄,活得好好的,能吃又能睡,每天却只知道肉麻兮兮地无病□□、求人慰怜,没得晦气!
可是,如果这发生在某个他在意的人身上...那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了。
... ...
无忧的反应,其实很好猜。
晨起时候,她含含糊糊,语焉不详,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只是瞒着自己,不说罢了。
但,破绽实在太过明显了...所以他全然不费半点心力,便知道要找谁询问了。
早间和兄长小陶将军议事后出府,午间用过饭,下午继续和州府的将官们一道研究布防,等晚间终于散了会,桓崇先随着周光去了周家。
周光是他的老朋友了。
论年纪,周光要比他年长些,两人初阵时隶属同批,因而结缘,至今的交情也有了八、九年。至于周光的妻子,他去了周家这么多回,也并不算陌生。
这边,桓崇有心询问;那边,红药知道自己的出现勾起了无忧的心伤,也正惴惴不安、心中惦念。
刚和桓崇打了个照面,一听他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红药便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出来。
然后...
桓崇当场就变了脸色。
... ...
苏峻那厮...竟敢这般欺凌他的无忧!
桓崇咬牙切齿,脑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这逆贼的坟给起了,好在他的身上戳出千八百个洞来!
等他在打马回家的这一路上慢慢地控制住情绪,桓崇东想西想,竟然破天荒地琢磨出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这事,总归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他要怎么说呢?
...直说?不好!无忧会认为自己在蓄意刺探她的过往,定要和他生分的。
那就...只能变着法地迂回说?!
可又要怎么个迂回法,才能不被她厌烦呢...
桓崇想了半天,几乎想破了头,这才下定了决心,把自己少年时那不甚光彩、又不为人知的经历全部拎了出来,并且和她整整啰嗦了一个晚上。
... ...
谈心,并且是躺在床上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