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王家引发的王敦之乱才刚刚平息, 江左安宁, 荆州稳定,陶侃便专心安驻于武昌, 处理州府事务,休养生息。有富余的时间,他刚好在家陪伴自己唯一的幼女。
但,陪女儿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难上加难的差事。
多年来投身军营、在外奔走,陶侃性子肃整,气度威严, 何况他久不归家,陶亿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更是无所适从得很。
所以, 父女两人的头一回相处, 陶侃就碰了个钉子——无论他说什么, 陶亿对他都是不理不睬。
而且, 他陶家的小女娘和一般的稚童不同。陶亿又倔又硬气,她不哭、不闹,可偏偏就是不理睬他。整整一个下午, 她就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的榻上玩她的小布偶,只时不时地偷偷朝他瞄去两眼。
陶侃自己也是个大忙人,他又一向惜时如金, 没有片刻的安闲。既然哄女儿不成,陶侃便也索性坐在一旁批复起了公文。
一连三天,父女俩面对着面,宛如两只锯嘴葫芦一般。就算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两人却是各做各的,互不搅扰。
三天时间就这么过去,陶侃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着急起来。阿忆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是老妻留下的唯一一块心头肉,总不能一直这样,任父女之间的感情淡漠下去。他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便是通过教女儿吹笛,进而拉近和女儿的距离。
曲乐乃风雅之事。陶侃出身贫寒、望非世族,他所懂得的,也不过是军营中高亢嘹亮的军哨罢了,和真正高门名士的玉笛清音要差得多的多。
纵是如此,陶亿第一次听到那短笛的音色之时,还是着了迷。
军哨化用到短笛里,曲调高昂,节奏活泼,转调轻快之处仿如外面的鸟鸣...几乎就在一瞬间,陶亿便爱上了父亲手中的那柄笛子。
而后,这笛子一吹,便是十数年。
... ...
在外面站得久了,寒风吹过,身上便是一阵阵的发冷。
陶亿的面色,却是平静如水。
无忧的视线在她的脸上稍稍凝滞了片刻后,道,“陶姊姊,你那笛音乍一听来,只让人觉得呕哑嘲哳、很是刺耳。可若是能耐着性子,将整支曲子听下来,便会发觉,在每每吹破音调之前,你的呼吸声都会变得格外的明显。所以我推测...十处劈音的地方,其中至少九处是你调整气息、刻意为之。”
见陶亿默然不语,她继续道,“至于剩下的那一处回环转调...”
“则是你在借机,把同属一类的几首曲目拼续到了一起。”
“因为你的曲调从头到尾都是高扬尖利的,所以大家自然都只注意到你调子里不和谐的地方,反而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吹得原就不是同一首曲子。”
直到这时,陶亿的神色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微微瞠大了眼睛,道,“无忧,我真是小瞧你了。”
顿了顿后,她又轻声问道,“除了这些,你还发现了别的吗?”
无忧道,“我还发现,这些曲目节奏简单,类似乡人的俚俗曲调,但无论如何改变,却总是离不开其中那一道简短的、类似军营号角的旋律。因此,我在想...这些曲子,其实是一个人即兴完成得。”
说着,她隐晦地向陶侃的院子望了去,道,“...这人的经历定是与军营有关,而且,他吹笛的技法并不如何高明。”
“陶姊姊,你觉得...无忧说得对吗?!”
... ...
二人对峙,气氛微僵。
无忧目光澄亮,里面含不进一粒沙子。
陶亿微微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院门那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媪妇,她一见院中立着的陶亿,忙赶到她的身前,急声道,“女郎,君侯急着召你过去!”
无忧一怔,望去陶亿的眼神更形复杂。
...不是说陶侃一直在昏睡吗?他居然就这样被陶亿唤醒了?!
陶亿点点头,她瞧了对面的无忧一眼,对那媪妇道,“你先去吧。我交待几句,这就过去。”
那媪妇似乎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紧张,她应了一声,忙又垂首退了下去。
把无干之人打发了,陶亿这才轻轻摸了摸手中的竹笛,缓缓道,“无忧,你很聪明。但,其实还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
她径直往陶侃院落的方向望去,露出怀念的神色,“如你所言,家父吹笛的技法的确不如何。小时候他哄我时,吹得曲子就是这样,不连贯,不柔滑,也...并不好听。”
说到这里,陶亿眉眼垂下,却是笑了出来,“可是,我偏偏就喜欢吹笛子的他。他本是个极严肃的人,可每次一执起竹笛,面上的神情都会温柔许多。”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以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陶公?!”无忧喃喃,却又摇了摇头,诧异道,“这笛曲难道就是你们父女之间的暗号?!你一吹笛子,就能...把陶公唤醒?!”
陶亿失笑,“刚夸你聪明,怎么这时又犯傻了?!”
“我只是事先从大嫂那里打探地清楚了些,近来家父的确昏睡的时间渐长,但每日的午后,他都是清醒的。”
“阿崇的院子,在家父院落的西边,也是距离那里最近的地方。冬日正刮西北风,若要向家父传声,唯有此处最是便利...”陶亿说着,慢慢向着无忧的方向走了过去,待两人擦肩而过时,只听她低声道,“至于...欺骗了你,我只能说抱歉。”
陶亿的声音轻飘飘的,连尾音都被那拂来的寒风给吞了下去。
无忧愣了愣,她忽然转过身去,向渐行渐远的陶亿大声道,“我不明白!...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若有什么事情真要求见,光明正大便是,可你为什么偏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伎俩?!”
说到最后,无忧停了一下,把自己最后想说的那句也咽回进了喉咙里。
...陶姊姊...你又为什么,要在我把你当成朋友后,再利用于我?!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陶亿的背影停在了原地,“...但若是再有一回,我还会这样做。”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而且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你说什么?!”
陶亿淡淡道,“无忧,我自己的阿兄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若是没有王家的密报,我根本就不知道前线战事竟会是这般严重——石韬率十万大军围攻樊城,战事吃紧,樊城亟待救援!可这件事,却被阿兄压了下来,莫说武昌的百姓,就是陶府中的你我,也是一无所知。”
“荆州是家父的心血,遇上了这样严重的情况,我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阿兄隔离开来?对眼前的危机一无所知?!”
听到身后的无忧沉默了,陶亿顿了顿,又道,“无忧,我就算你不赞同我的做法...可是为了你的丈夫,为了阿崇,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吗?!”
... ...
桓崇率众,再入敌阵。
这回没等他喊名号,对面的石韬部众一见他身后那袭染血的白披风,便是丧胆而逃。他们一面退避,一面纷纷嚷嚷道,“桓崇来了,桓崇来了!”
刚围起来的包围圈,就这般土崩瓦解了,桓崇也趁机同那余下的三百人众汇合起来。
机不可失,既已脱困,桓崇忙高呼口令,他将手中的马鞭一挥,便欲率众还城。
就在这时,身边的副官突然厉声高叫了一句,“将军小心!”
敌阵中一支羽箭破空,直向桓崇的方向射了过来。
桓崇意识到了危险,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将双刃矛一挥,却还是晚了。
“将军!!”
只听“哧”得一声,桓崇一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然后就见淅淅沥沥的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这下惊变乍然,不光那副将吓得魂都要飞了出来,周围的荆州兵士们也晃了神,却见桓崇将额头上的鲜血抹去,高声道,“我无事,皮肉伤而已,莫要惊慌!”
说着,他向对面望去,竟发现不知何时,敌阵中重又竖起了石韬的帅旗。
原来那方才躲藏起来的石韬竟然又悄悄地从敌军中露了头。
... ...
石韬此刻要多愤恨,有多愤恨。
...他的十万大军,竟然不敌对面那区区的数百人!他方重整旗鼓,重新登场,入眼的却只有溃不成军,满场乱窜的己方兵将。恰好听说对面那穿白衣的是桓崇,此刻他也不思指挥了,他只想一箭把桓崇射死,以报大仇。
石韬是羯族人,最善骑射。刚才一支冷箭过去,他抱着百分百的把握,使出十成十的力气,为的就是要把桓崇击杀落马。
只不料这挟风一箭竟被桓崇躲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战场那端的那名白衣将领,浴血的身姿气势如虹,隔着人众便向他这方遥遥望来。
纵然看不清那人的五官,那人的目光却犹如实质,闪电一般地锁定了他不放。
石韬不由地打了个寒碜,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手下们都这般畏惧了。
慌忙之中,他拍马嚷道,“撤,快撤!”
随后,不等桓崇等人先归城,石韬部竟是先跟在他们的主将身后溃散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桓崇:破相了...媳妇还会要我吗?!
第81章
日旦而出, 日中而归。
桓崇仅仅依靠着千人部众, 不畏生死, 登锋陷阵,便将不可一世的石韬部打得丢盔弃甲, 落荒而逃。
若说当年襄阳一战,桓崇成名于晋廷之内,那么,如今樊城这一战,桓崇的威名便是响彻江北。
一千对十万,首战即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大捷,不仅大大鼓舞了樊城守军的士气,更是成功安定了樊城百姓的民心。而对于对面的石韬部来说, 桓崇这个名字,也在短短的一朝,成了他们久久挥之不去的梦魇。
青出于蓝, 而胜于蓝。
论谋略, 论悍勇, 这个由陶侃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丝毫不比那个做老师的要差。
... ...
同是师兄弟,捷报传来,甘衡拍案大喜, 并亲自出营相迎。
待见了桓崇一身血污,尤其额头上还多出了那一道明晃晃的血痕,甘衡大喜之后又是大惊。就算听桓崇解释说那只是表面上的一道皮肉伤, 他仍是放心不下。直到亲眼见着军医把那道伤口处置得当,甘衡这才罢休。
合围既破,樊城的危机在短时间内便算解除了。
于是,午后在甘衡的安排下,归营的千名战士数点完毕,就各自疗伤用饭,回营帐重新修整了。而桓崇用过饭、再简短地汇报商议一番后,也在甘衡的强压之下,回了自己的帐中休息。
毕竟是一场硬仗,在战场上拼杀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旦脱掉了甲胄、躺倒在行军床上,桓崇立刻就感到了疲惫。才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桓崇这时再出帐查看,却见西边的天际已然换上了一轮赤红的夕阳。
...连苍茫的大地都被残阳铺上了一层血色,仿佛在呼应着白日里的那一场血腥大战。
桓崇向天边望了一会儿,回帐中整理衣物时,他视线一转,却是对着床头的那只大木箱出了神。
这箱子,还是无忧让曹家人一路给他抬过来的。此刻,里面的衣物已经被他尽数取出来了,那一包包摞成小山似的药材和食材却是一丁点儿也没动。
他是将军,整支大军短了谁的粮食,都不可能短了他的;一旦真的受了伤,军医们更是会拿出最好的伤药来为他医治。
...他哪里需要她来费心为自己准备这些食材、药草?!
可是最后的那晚,她用亮晶晶的双眼瞧着自己,还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想她细心嘱咐,尤其,她还说这是她的心意,不劳军队费心,而是由曹家人出面相送...他那句临到嘴边的拒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 ...
心意...吗?
桓崇打开箱子,随手拿出一个小包来,在手上转了一转,却见那外面贴着得标签上用一笔秀气的小字写着“金疮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