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小手中,开了一朵盛放的黄丨菊。
刚离了枝头的菊花还新鲜的很,千丝花瓣舒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芬。
瞧是瞧了,可他一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没有一丝要接过的意思。
见他做派倨傲,无忧口中还算热络,声音却是明显冷了下来,“重九赠菊,聊表情谊。”
“桓郎君,这朵菊花便赠予你。希望你们陶家军就如这秋中黄花,凌寒犹开,历风霜而不败!”
见他只是侧头向着自己的面上瞧,无忧用眼神回瞪过去,将两瓣嘴唇嘟得更翘了些,“反正我把它送你了,你...”
桓崇的目光却慢慢上移,从她撅起的嫣红小嘴直往上,望到她的两只发髻。
他忽而打断了无忧的话,道,“既然曹娘子要‘表情谊’,那我可以选吗?”
“诶?”无忧刚想撒手将那朵花抛到他身上,却不想他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不解道,“你要...选什么?”
“我不要你手上的黄丨菊...”桓崇说着,将手一指她头上的两团发苞,“我要你发间的那朵墨菊。”
... ...
无忧怔了一下,她慢慢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发髻。
见她动作迟疑,桓崇忽地将唇角勾起,讥讽一笑,“曹娘子不愿,是不是?”
“既如此,方才你在那几名女娘面前,说得也不过是好听的空话、大话而已。”
“等等,你...方才全都听见了?”无忧诧异道。
“自然。曹娘子慷慨激昂,颇类诸葛武候舌战群儒。如此大的风头,如何能使人错过?”桓崇说着,目露轻蔑之色,“然,我还道曹公家的小娘子有多么与众不同...说到底,你们这些士人娘子们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
“曹娘子,既瞧不起我们这些军汉,你还过来招惹我作甚?!”
只一瞬间,无忧的大眼睛里便闪过了怒火。她咬了咬唇,小手一摸头上半开的墨菊,稍一用力,竟把那支花直接从头上拔了出来。
她拔花时的动作还似有气,可将花摘下后,她将头一低一抬,转而狡黠一笑,“你要激我?不,桓郎君是想吓我!”
“可我偏不上钩。”
说着,她将那花在桓崇面前晃了晃,“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送你;若不然,我便是将它抛眼前进这昆明湖中,也不给你!”
桓崇神色微讶,他紧皱的眉目渐渐舒张开来,讥诮地神情也渐趋平和。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个淡而又淡的真切笑容。
... ...
腿一曲,他颓然靠坐到栏杆处。
手一伸,他却是将腰间的竹筒打开,直接灌了一口进肚。
“呵...”再一张口,满口呼出得便是清冽的酒气。
桓崇垂下了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如你所说,襄阳是荆州门户,因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此番务必要将襄阳城拿下。”
“攻城那天,我们虽是胜了,却也折损不少...”他慢慢将垂落在旁的手握成拳,低声道,“这些人中,有的我并不认识;有的...是我的袍泽兄弟。”
他面无表情,语速却是越来越缓,“可无论认得与否,那日城下,江左儿郎们的血足足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三尺。”
从小到大,无忧便在阿父阿母口中听多了战事无情,就是几年前她还小的时候,苏峻之乱殃及建康,她脑中亦是有着印象的。
她吸了口冷气,双膝一屈,跟着坐到了桓崇的身边。
她知道的,眼前的少年虽然一向冷冷淡淡的,不讨人喜欢,可内中心肠却是好的。
如今他会这般,定然是难过了。
阿父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夸赞她头脑机敏,口齿伶俐,有魏武之风。此时,她应该说些好听话出来的,可不知怎地,她竟连半句安慰都吐不出来。
桓崇却似乎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俄而,他伸出一手捂住脸,再是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见过的...再是鲜红的血,等到干了,颜色便转暗,成了绛色...”
“绛色?墨菊!”无忧浑身陡然一颤。
“呵,曹娘子怕了吗?”桓崇咧开嘴角,向她自嘲一笑。
他的声音无比冷清,“黄花自是绚烂无比,可终归太过光明,配不上我这种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白云,白云蔽日,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却听桓崇淡淡道,“绛色就不一样了...”
“绛色是血迹干涸的颜色,多适合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军汉...”
... ...
无忧闭了闭眼,她忽而伸手握住了他身侧那颗攥紧的拳头。
女孩的手心无比柔软,却又无比温暖,握住了他的手还不够,她又固执地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再把那支墨菊塞进他的手中。
做完了这一切,她简简单单地轻声道,“送你了。”
桓崇死寂的眼波动了动,他慢慢将头转向身旁的无忧,道,“你...”
无忧俏皮一笑,问道,“郎君结巴了?我什么?”
话刚说完,她忽地俯身,竟然在桓崇如玉的侧颜上啄了一下。
女儿家的唇瓣,又香又软。落在他的面颊上,轻得好像一缕夏日拂过得熏风。
桓崇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在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他还从没和任何女娘有过这般亲密的触碰。
侧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烫得像有一束火苗在熊熊的燃烧。
他的眼神一暗,身子竟不自觉地向旁边那笑得洋洋得意的小女娘俯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突地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就在这时,亭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郎的尖叫,“无忧?!!”
再有一名郎君大步上前,怒发冲冠,“桓崇,你做什么?!”
第11章
司马衍的脾性再是软和,乍见到眼前这一幕,他的头穴两侧还是气得直突突。
只见一对少年男女并坐一处,那桓崇不老实地歪着身子,刚刚好将整个人伏到了无忧的身前。
魏晋以来,时人多行早婚,世家大族中也不乏自行择妇择婿者。
桓崇与无忧年龄刚好登对,此刻二人之间,近得几乎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桓崇,你要做什么?!”
司马衍心火上涌,他大声叱喝一声,几步便要赶上前去将桓崇拉开。
... ...
白云过,阳光现。
近在咫尺的粉嫩唇瓣微微张开,上面泛了太阳的光泽,似是带了无声的诱惑。
小女儿家仅只温软一吻,轻之又轻,却好似向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内抛入了一粒石子。
石子虽小,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让他失了平素应有的警觉,也惊扰到了深眠在湖底的无名猛兽...
桓崇陡然一惊,心中懊恼顿生,转暗的眼神也乍然恢复了清明。
眼睫垂下,他强自拉开距离,命令自己再不去瞧那小女郎一眼。
再起身,一回头,他便对上了一双冒着怒火的眼睛。
... ...
见桓崇神色淡淡,一语不发,那少年郎君更是气愤非常。
他脚下不停,又往前上了两步。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无忧忽地脚步轻移,不经意似地挡在了桓崇的身前,将这两人隔绝开来。
虽尚未长成,但小女郎的身姿纤细柔美,犹如素藕抽条,已渐渐开始展露出优美的体态。
桓崇目光微动,他的目光从那少年郎君的身上,飞快转到无忧的背影上。
随后,却见她先是恭敬地向那少年郎君行礼,再是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吟吟道,“陛下,杜姊姊,你们怎么来了?!”
... ...
“无忧!”见她从桓崇背后闪身出来,司马衍赶忙上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双肩。
他面带急色,两只眼睛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
很好,无忧一身衣裙齐整,连裙子上的带子也丝毫不乱。
她的面容也一如往常,望过来时,带着甜丝丝的笑意。
司马衍这才心中稍定,他刚慢慢吁出一口气,然而当视线触到她的面孔时,他的面色忽而又凝重起来。
身为“玉郎”曹统之女,无忧的肌肤也是随了她的阿父,生得白皙又清透,宛如上等的玉石籽料。
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此刻,她的眼圈周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衬着她的肌肤,更有些楚楚可怜之感。
司马衍抬起右手,无比怜惜地在无忧的眼睛处摸了摸。待感到那处微微发烫,他忙沉声问道,“无忧,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话未说完,他忽地向站在后面的桓崇射出两道凌厉的视线,嘴上却温柔安慰道,“你,是...哭了吗?”
司马衍越说越离谱,无忧忽地捂着嘴“噗嗤”一笑。她摇了摇头,脆生生道,“陛下,无忧才不哭呢!”
“方才这里刮了一阵风,我没注意,眼中一下被刮进去些土灰呢~”
她再回头向桓崇一笑,又对司马衍道,“桓郎君刚刚见我把眼睛都揉红了,这才好心上前,帮我把那土灰吹走的。”
说着,她似娇实嗔地将小身子从司马衍的手下扭出,“结果陛下正好就过来了,可将无忧吓了一跳呢!”
这时杜陵阳也走上前来,她拉住无忧的手,将她细细看了一圈,这才向桓崇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桓郎君帮忙。”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忧拉到一旁坐下,轻声道,“无忧,眼睛还难受吗?现在好些了吗?”
“...是这样么?”司马衍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面前二人。
无忧还是大大方方的模样,她一面和杜娘子悄悄咬着耳朵,一面用大眼睛看着他和桓崇,似是怕他担忧、又似是怕他动气;而那桓崇也像传闻中一般,冷淡地站在原处,好像一根拴马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