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和顾重华皆立于马上,手握缰绳,身上的战袍被风撕扯着, 面上也满是肃穆。出征对于他们来说, 并不陌生。陌生的是这一次,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周显恩沉了沉眉眼,对着身旁的两人道:“此次咱们要面对的是北戎和离国的联盟,战事已经吃紧了,咱们的时间不多,稍有不慎, 便会让他们长驱直入。而这里面,最麻烦的就是北戎。”
提到北戎的时候,三个人都沉默了,尤其是沈珏更是暗暗握紧了缰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当年长林坡一战,三千周家军都是被北戎的幽火活活烧死的,沈珏虽活了下来,也被烧毁了面容。对于他们来说,那一段回忆是一道谁都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北戎的幽火,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再给我一点时间,应该就可以找到破解的方法。”沈珏抬起眼,束起的墨发被风吹散了几缕,唯有他眼中的决然毫不动摇。
几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幽火的厉害,他们是知道的,不过这一次,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顾重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看向周显恩:“我们都去了前线,你夫人怎么办?”
战事一开,他们几个都□□乏术,若是兆京出了什么事,局面就控制不下来了。谢宁的身份特殊,作为周显恩的夫人,她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
说到谢宁,周显恩收紧了握着缰绳的手,沉声道:“我已经让秦风和那些暗卫留下来守着她,如果兆京出了什么事,就会送她来找我。”
他虽然也想现在就带她走,把她拴在身边好好保护着。可战场实在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想让她待在兆京,等他回来就好了。
他当年就做错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身边所有的人。竟然允许了他的八弟阿昭到战场上,结果却害死了他。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了,他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顾重华想了想,道:“若是兆京有何事,我会让我外祖父帮你看顾着她。”
他外祖父乃当朝右相,为人耿介忠直,位高权重。想来护住一个小女子,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况还有周显恩留下来的那些护卫。
周显恩冲他挑了挑眉:“谢了。”
“她也是我们的弟妹,一家人,谢什么?”顾重华微眯了眯眼,目光带了几分戏谑。
周显恩斜了他一眼,扯开嘴角嘲笑了一声,他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眼神微动,身子就怔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右侧。
沈珏和顾重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得不远处的榕树下,站了个披着紫色撒花斗篷的女子。他们相视一笑,又看了看一旁的周显恩,倒是带了几分兄长的宠溺。
瞧着他那一脸失神的模样,顾重华和沈珏更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以前的周显恩见了贴上来的女子都厌烦,半点怜香惜玉的自觉都没有。那时候他们还担心他日后怎么娶妻。却没想到,这战场上的冷血将军,遇到了心上人,还真化成绕指柔了。
周显恩一甩缰绳,便由着沉墨带他过去了。而不远处的谢宁,瞧着周显恩竟然过来了,还颇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远远地瞧他一眼。
可身着银甲红袍的将军,已然骑着乌黑烈马向她而来。
直到停到她身旁时,周显恩才翻身下马,一手揉了揉她的脸,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来送我,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谢宁小心地瞧了瞧不远处黑压压的军队,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是来的时候才看到这里这么多人,我怕打扰你,就想着在这儿送送你就好了。”
入了秋,时常起风,将她的斗篷都吹了起来。周显恩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管他们的?你来送我,又不是送他们,谁让他们没有夫人来送?”
周显恩说着,嘴角微微翘起。又往前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里,却是离自己有了些距离。因着身上铠甲太过坚硬冰冷,所以不想硌到她。
谢宁趴在他的怀里,抬起脸看着他:“夫君,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啊?”
周显恩看着她的眼睛,忽地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回过神,他才道:“我尽快,你放心,这一次应该会是最后一场仗了。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谢宁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轻轻“嗯”了一声:“那我就在家和小鱼干一起等你回来,正好我在家多学一些菜式,在外面打仗一定很辛苦。等你回来,我就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全是你喜欢的,好不好?”
周显恩笑了笑,双手抚上她的脖颈,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好,到时候我一定全吃完。”
谢宁瞧着他眼里的笑意,还有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意,好似这吹在身上的寒风都不见了踪影。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下头,从袖兜里拿出一块红绳系着的平安符,捏在手里,递到了周显恩面前。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夫君,我知道你一向不信这些,不过,这是我去寺里给你求来的,你还是带上吧,这样我也能安心一些。”
“我确实不相信这些东西。”周显恩挑了挑眉,瞧着谢宁有些委屈。他忽地笑了笑,抢在她收回手之前,拿过了她手里的平安符。将袋子松开了些,又从腰间取出了个什么。
谢宁好奇地瞧去,却见得他手里捏着一枚铜钱。待看清上面的彩绳,她像是想了什么,有些惊讶地微张了嘴,她讷讷地开口:“夫君,这不会是过年的时候,我送你的那枚压岁钱吧?”
周显恩点了点头,径直就将那枚铜钱放进了平安符里。
谢宁抿了抿唇,愣愣地看着他。那枚铜钱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她都以为他早就随手扔了,或者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贴身带着。这样想着,她忽地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心里也一丝一丝地泛着甜。
周显恩将铜钱放好后,有将平安符的袋口系好,挑眉瞧着谢宁,晃了晃指间的平安符:“现在,我信了。”
谢宁没忍住抿唇笑了笑,连离别的伤感都暂时冲淡了几分。
“来,你给我戴上。”周显恩说着,勾唇一笑。将手里的平安符递给了谢宁,略低下了头,似乎在等着她为他戴上。
谢宁接过,又掂了掂脚,将平安符细心地为他戴上,又为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战袍。因为周显恩低着头,瞧不见她现在的模样,她眼中忽地涌动出几分酸涩之感,手指微微颤抖。却是极快地将眼泪憋了回去,这才轻声笑了笑,道:“好了。”
周显恩抬起头时,看到的依旧是含羞带笑的谢宁,她就好像和平时送他上朝一样,等到午后,他就会回家了。
只是这一次,多久才能回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眼神微动,忽地压低了眉头,在谢宁抬眼瞧向他的那一刻,将她拥入了怀中。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谢宁趴在他怀里,回抱住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拼了命地想把眼泪憋回去,嘴角撑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良久,久到谁都不愿意放手的时候。周显恩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终究还是低头在她的额前落下一个吻。随即便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直直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底一般。
他喉头微动,哑着嗓子开口:“你就乖乖待在家里,有什么事就让秦风帮你去做,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我派了暗卫保护你,你要时刻和他们联系。如果兆京待不下去了,你就带着秦风先去找右相,他是重华的外祖父,你让他想办法送你来找我。别的人,一概不能信,记住了么?”
他说着,握在谢宁肩上的手也收紧了些,目光带了几分恳求,“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不要出任何的事。”
谢宁点了点头,面上漫开笑意,可声音却带了几分哽咽:“我都记住了。”
周显恩压低了眉头,强迫自己别过眼不再看她,便径直翻身上马。他就立于马上,赤色披风高高扬起,冰冷的铠甲勾勒出修长的身形。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紧紧握住缰绳,好几次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终究还是往着军队的方向去了。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舍不得离开了。
谢宁站在榕树下,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出征的号角响起,鼓声不断,震耳发聩,响彻在整个皇城。打头的周显恩扬起手中的旗帜,高声喊道:“众将听命,出发!”
号角声此起彼伏,铁靴踏在地面的身份分外响亮,黑压压的大军井然有序地往前走着。列阵前方,周显恩、顾重华、沈珏,并马齐驱,身后的战袍高扬,直到消失在满天尘土中。
谢宁还站在榕树下,直直地往着大军出发的方向。一手扶着树干,眼泪顺着面颊淌下,她喃喃地开口:“我等你。”
第121章 兵变
入夜, 谢宁躺在榻上,夜风吹拂,素色幔帐撩过她的手臂。原本紧紧阖上的双眼有些痛苦地皱了皱, 鬓角的碎发被薄汗打湿。她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双手揪着被褥,整个人都颤抖着。
“夫君!”她忽地睁大了眼, 整个人还在重重地喘着气, 胸膛起伏不定。直到视线被周围的黑暗所笼罩,触及屋内熟悉的摆设,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慢慢平静了些。
她侧着身子, 满头青丝铺散在榻上,勾在脖颈上的发尾也被汗水打湿。她顺好呼吸后,复又阖上眼, 双手贴在身旁空荡荡的位置上,眼眶慢慢地就红了。
出征的大军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了,她每日都会给周显恩写信, 却一封回信也没有接到过。如今兵荒马乱, 那些信也说不定是在半路就被截断了。可她总还是想着万一他看到了,那也是好的。
她蹙了蹙眉尖,纤细的手指攥紧了被褥,终究还是再也睡不着,起身便拿过一旁的外衣搭在了身上。夜里没有掌灯,她摸索着去推开了窗, 月色倾泻而下,从她的青丝落到脚下,将屋子照亮了些。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如今局势纷乱,兆京人人自危,夜里已经许久听不到打更的声音了。秦风现在已经不让她出门了,前线的战报也一直没有传过来,也或许是被故意封锁了。
她将双手撑在窗台上,夜色浓郁,将她的面容都模糊了。白日里,她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云裳一起栽花刺绣,唯有入夜,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时,才觉得心里痛得厉害。
不知道周显恩现在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受伤,她想着,抬手捂住了胸口。肩胛骨快要刺破衣衫,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忽地,院墙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混乱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得隐隐的火光。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走水了!”
喧闹声越来越大,马蹄踏过,还有男人的斥骂声,哭声,惊叫声。火光越来越盛,谢宁急忙抬起头,脸上惊疑未定,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夫人,夫人,快醒醒!”秦风在外面拍着门,声音因为焦急差点破音。
“秦风,怎么了?”谢宁赶紧一面穿着外衣,一面往门口去,要去将门闩取下,她刚刚打开门,就见得秦风整个人都阴沉着脸。看到谢宁,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夫人,雍王兵变了,很快就要将城门都封锁,来不及跟您解释了。总之兆京待不了,您快跟我走,我得送您去爷那儿。”
谢宁像是被惊住了,整个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雍王兵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看秦风一脸焦急都快顾不得男女大防,要拽着她跑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从衣柜里拖出两件衣物和一袋银子,又一把捞起还在睡觉的小鱼干,就赶紧跟着秦风一起出去了。
秦风一面往前走,一面跟她随口解释了几句:“我在门外已经备了马车,咱们现在就赶紧出发,迟了城门就关了,您放心,爷留下的那些暗卫会保护您的。”
快要到正门的时候,谢宁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问道:“云裳呢,她在哪儿?”
秦风将门打开,引着谢宁往马车处去,头也不回地解释:“您别担心,我刚刚就让一个暗卫送她走了,会让她回乡下老家避一避。战场不安全,而且多带一个人去,路上就多一分危险。”
听到他已经让人把云裳送走了,谢宁这才安下心来。快要上马车的时候,皱紧了眉头,拽着秦风的袖子问道:“秦风,那你知不知道宫里现在如何,我哥哥怎么样?”
她哥哥还在皇宫里,如果雍王造反了,势必会去逼宫,那她哥哥现在一定很危险。
“夫人,宫里现在还是安全的,有重兵把守,雍王一时半会儿也攻不下来,咱们现在去找爷,才能带兵回来平乱!”
听他这样说,谢宁也不再犹豫,便随着他上了马车。她回望了一下周家,却也只见得仓皇出逃的人。
她刚刚坐下,就听得一阵铁蹄声,有人高喊了一句:“在那儿,周显恩的夫人在那儿,别让她跑了!”
她坐在车厢内,只透出被风撩开的帘子,隐隐看到一群身着重甲的士兵,手持火把,不要命地就往她这儿来了。
谢宁只得抱紧了怀里的小鱼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而那些士兵还没有围过来,就见得屋顶齐刷刷跳下了一群黑衣人,约莫有几十人,和那群士兵混战在一起。秦风狠狠地一扬鞭子,马车就极速地往前驶着,从那群人中拼出了一条血路。
只见到鲜血四溅,洒在了马车的窗帘上,还有几滴溅到了谢宁的手背。耳边的厮杀声和哀嚎声不绝,她只能紧紧闭上双眼,不去看外面的惨状。直到秦风驾着马车,将身后的人远远抛下。
马车从拐角的院墙一路往前驶着,一路上全是哀嚎声和厮杀声,火光冲天,混着小孩和夫妇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却又转瞬被掐灭,接着就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那辆马车肯定有问题,给我拦住它!”
马车剧烈地晃动着,谢宁蜷缩着身子。一手抱着小鱼干,将它夹在自己怀里,一手死死地攥着车窗旁的扶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身后的铁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重,如打鼓一般传入耳中。马车也晃动得越发厉害了,谢宁的指甲都断裂了几片。她忽地睁大了眼,只听得身后一阵阵破空之声,铁器没入木制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匆忙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后面的门板上全是隐隐的箭头。
“别让他们跑了,活捉周显恩的夫人,重重有赏,快!”粗犷男子的呐喊声响起,便是更加密集的箭矢向马车射来。
谢宁只能尽量缩着身子,挤在马车的角落。马车不知到了何处,外面有人慌乱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可那人的话音刚落,马车也停了下来,就听得一阵兵器相交的声音,重物接连落地。谢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马车又开始往前走了。这一次她抬头看了看,地上倒着一堆士兵的尸体,而他们所靠所在的位置正是城门。
马车出了城门,谢宁在满目震惊中回过头,整个兆京变成火海一般,灼热的火光刺痛了她的眼。地上纵横的都是尸体,鲜血顺着地砖的缝隙蜿蜒成血泊。重甲士兵的铁蹄踏过,手起刀落,路上慌忙逃窜的行人就变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身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谢宁不忍再看,有些痛苦地阖上了眼,怀里的小鱼干还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眨着蓝眼睛,“喵呜喵呜”地叫着。也许是感觉到抱着它的主人浑身都在颤抖,它便用头蹭了蹭谢宁的手臂,又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卷了卷,眼睛里像盈满了水雾一般。
谢宁将它抱得更紧了些,好似这样心头的害怕才能减轻一点。一夜之间兆京全都变了,周家人、谢家人都生死不明。还有她哥哥在皇宫里,现在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秦风说宫里有禁军把守,可她心里还是慌得厉害。
她正想着,就感觉马车往左侧倾斜了些,她慌乱中扣住了窗栏才没让自己摔到地上,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谢宁挣扎着起身,问道:“秦风,马车怎么停了?”
马车外的秦风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觉身后一阵贴铁蹄声又追了过来,火光烧到了这里。秦风一撩开帘子,就直接拽着谢宁往外走了。他让谢宁坐在马上,抽出短刀,就将连接着马车的绳索斩断,同时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肚子,就策马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去了。
“除了周显恩的夫人,一个活口都不留,快,放箭!”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箭矢从身后射来。
秦风一手握着缰绳,不要命似的驱马向前。凌冽的风刮在脸上,谢宁只觉得面上生疼,直到感觉背后的秦风身子一僵,闷哼了一声,她才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秦风,你怎么了?”谢宁慌乱地抬起头,想要回头看看秦风,却只能听到他有些虚弱的声音。
“夫人,我没事,我一定会送你去见爷的。”他说着,狠狠抽了抽缰绳,可他整个人却抖得厉害,连声音都渐渐有气无力了。
谢宁睁大了眼,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袖子,声音几乎嘶吼:“放我下来,他们不会杀我的,你放我下来,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