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下去,想去扶裴原一把,但想到他不喜欢这样,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下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气,宝宁闻出那是她胰子的味道,眨了眨眼。
裴原心乱如麻,比早上的时候更乱。
他本想好了的,找到宝宁,让她走。但是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明不是个心软的人。
裴原握着棍子的手紧了紧,绕过宝宁,径直走到屋里,坐到炕上,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宝宁心一紧。她知道,裴原这是在让她走。
明明早上的时候,他还吃了她的饭,那时态度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又变回去了。
宝宁试探道:“四皇子,那我走了?”
裴原没说话。宝宁叹了口气,抱着换下来的脏被子出去,关上了门。
裴原往后躺在炕上,心烦意乱,又忍不住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
她像是在洗衣裳。
裴原闭了闭眼。他不想承认,但是真的有些感动,想亲近,又怕是场骗局。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陷在了这短暂的体贴和温暖中了。
且等等看吧,就算他不说,说不定过上几日,她自己就后悔了。
……
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之中。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裴原也一直不肯和她多交流,她送过去的菜饭,他吃,但除了吃饭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肯理她了。
烛光微弱,宝宁强撑着做了一会针线,便觉得眼睛疼。她心里想着裴原,做的心不在焉,索性不再做,把针插回线板上,放到一边。
宝宁忽然想起,明日该是回门的时候了。想起弟弟和姨娘,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但是……怎么回去呢?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她又不认路,少府监应该是不会来接她的,她没法回去。
宝宁的眼神黯下来。
她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着姨娘和季蕴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明日她回不去,姨娘会不会很难过?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宝宁寻声望去,正对上一只大肥老鼠黑溜溜的眼,她呼吸一滞,觉得手脚都麻了,失声尖叫。
她在西厢叫,东厢的裴原听得清清楚楚,吓得一哆嗦。
他本不想理会,但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喊了回去:“怎么了?”
宝宁吓得眼泪汪汪,不敢再待下去,趿着鞋子跑到裴原门前,哭声道:“有一只大灰耗子在我屋里!”
“……”裴原无言以对,“你进来。”
第7章 伤
听见裴原的声音,宝宁吸了下鼻子,忙不迭地钻进屋子。
推开门的前一刻她还在想那只老鼠,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又大又肥,明明这里也没什么供它吃的啊?
姨娘以前说过,一个屋子里如果出现了一只大老鼠,那至少会有一窝小老鼠,脑子里出现画面,宝宁打了个寒颤。
比起钻来钻去毛茸茸的耗子,冷冰冰的裴原也没那么可怕了。
……屋里扑面而来的酒味儿。
宝宁定了定神,这才看见裴原在做什么。
他肩上披着件薄外套,靠着墙坐着,修长的右腿曲起,左腿平放在炕上,裤腿挽到大腿根处,在用酒给伤口消毒。
这是宝宁第一次真切地见到裴原的腿。
她一直以为,裴原的左腿只是普通的瘫痪而已,却没想过竟然伤成这样。迎面骨的地方一道巴掌长的刀伤,深可见骨,许是一直没有好好处理过的原因,伤口愈合得并不好,有些地方化了脓。
除此外,整条腿也没什么别的好地方,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蜿蜒可怖,像是爬行的蜈蚣。
宝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是怕疼的,也怕血,这伤虽在裴原身上,但她看到眼睛里,觉得自己好像也疼了起来,脊背滑过一阵凉飕飕的风。
裴原盯着她的神情看,意料之中地瞧见了她眼底的害怕,他舌抵着上颚,垂下眼,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头低下,借着桌上烛火微弱的光,宝宁看见他的脸上也是有伤的。从眉角的地方,划过额头,一道寸长的疤。
裴原声音低低的,好似漫不经心问:“怕吗?”
宝宁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点了点头。
裴原沉默一瞬,心底有些不知名的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解脱。明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的。谁看见了会不怕?怕了也好,早点看清楚他真实的样子,早点离开。
他“嗯”了声,去拿桌上的酒。
宝宁过去他身边,盯着他的伤看了会,小声问:“很疼吗?”
“不疼啊。”裴原说着,把酒往腿上一泼,“哗”的一声。
浊黄的酒液混着脓血,顺着小腿往下淌,裴原闭着眼靠在墙上,因为疼痛,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忍着,没出声。
宝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眼,过了好一会再敢睁开,看见裴原额上细密的汗。
宝宁叹了口气,把腰间的帕子抽出来,给他擦了擦汗:“明明就很疼,为什么非要逞强呢?”
裴原猛地睁开眼,古怪地盯着她看:“你说什么?”
宝宁坐下来,视线落在他的腿上,慢声道:“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我弟弟也是,每日舞刀弄枪的,总是把自己弄几道口子回来,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就以为他真的不疼了。直到有一次我去叫他吃饭,看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边上药一边红着眼睛哭。”
宝宁摇摇头:“装什么呢,疼就说出来嘛,和亲近的人撒撒娇,也不丢人不是?非要逞强,累的还是自己,又没人知道。”
裴原被她的歪理说的头晕目眩,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怪物。
宝宁没注意到裴原的神情,她只顾着他腿上的伤,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要弄些什么药。
宝宁是会些简单的医术的。
国公府里明姨娘的爹爹原本是个大夫,在京中也赫赫有名,只后来爹爹病故,明家家道中落,明姨娘才嫁到了国公府,做了侧夫人。她的父亲受敬重,她在府里的地位也不低,生了个独女,府中排行第二,名叫季彤初,三年前嫁给了崇远侯的庶子做正妻。
明姨娘和许氏关系好,宝宁自小和她亲近,耳濡目染读了不少医书,大多数方子都背的下来,针灸术也略通些,不过没救过人,只治过府里养的狗。
裴原的伤乍一眼看上去很可怕,但看习惯了,就好多了。
宝宁拿过他的酒闻了闻,高粱酒,还是比较劣质的那种,浑浊的渣滓都没滤掉,闻起来很辛辣。
“四皇子,你这样不行的,越弄越糟。”宝宁站起来拍拍裙子,冲他道,“你等我下,我给你拿药。”
说完,宝宁匆匆地出去了。
裴原看着她的背影,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和他想象中的结果完全不同。
他都做好了她要走的准备了,但是她没有,反而留下,关心他的伤口,要帮他上药。
那女人简直就是个小呆子。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对她有益,整日都傻乎乎的,就知道笑,把那么多精力和热情都投在他身上,但是她知不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回报什么。
……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宝宁回来,拿着一小瓶药粉,和一碗汤药。
她把药递给裴原:“趁热喝,我按着方子配的,清热止血,安神止疼。”
裴原接过来,闻见冲鼻的苦味,不由皱了皱眉。
宝宁右手背在身后,笑着道:“我就知你会觉得苦,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裴原抬起脸看着她,没说话。
宝宁早习惯了他这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也不生气,仍旧笑着:“你先闭上眼。”
裴原抿抿唇,不配合她的小把戏。
“不闭就算了。”宝宁有些失望,她把右手伸出来,掌心冲上,上面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拆开后往裴原那递了递,弯眼道,“金丝蜜枣儿。”
裴原看过去,琥珀一样的蜜枣,晶莹剔透,一丝一缕甜腻腻的香味散出来,中和了空气中的苦味。
裴原心头颤了下。
他真的没想到,她会细心到这个地步。
他从小习武,身上伤痕不少,小时爱和人逞凶斗狠,见血是常有的事,苦药也喝过不少,但从未有人问过他伤口疼不疼,药苦不苦,给他一颗糖。
裴原没接她的枣,端起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宝宁眼睫垂了垂,拈起一颗枣,自己吃了。
舌尖上的甜中和了那些不太好的情绪,宝宁又吃一颗,心情好了许多。
早就说过的,不和裴原计较,他是个病人,有时说话做事意气用事,好给人甩脸子,不是挺正常的。等以后他病好了,估计就没现在这样暴躁了。
宝宁从袖子里把叠好的布巾拿出来,冲裴原道:“四皇子,我给你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
布巾是从给裴原的亵衣上剪下的一条,那只肥耗子出现之前,她本在给裴原缝亵衣。裴原衣裳不多,外衣没有倒还好说,他总窝在屋子里,要是没有亵衣就难办了,而且亵衣贴着伤口,要常换常新才好。
也算是操碎了心。
宝宁想着,人心换人心,她待裴原好,他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是知道的。水滴石穿,她不求裴原待她多好,相敬如宾她就知足。
裴原静静地看着宝宁给他包扎伤口。
她手法很熟练,垂着头的样子很认真,脸颊白皙莹润像是块玉,睫毛纤长浓密,像是蝶翅。
裴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他从小生在皇宫中,妃嫔见得多了,美人也见得多了,温婉的,妖媚的,凌厉的,娇柔的。但没有谁像是宝宁这样,一脸的纯真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但是又热情顽强。
宝宁像束光,而他是墙角已经腐烂的泥,光照在泥上,会驱散阴霾,但也会让泥巴的丑恶和腐朽再也无法躲藏,只能赤裸裸地铺散在阳光下。
裴原从未像今日这样,厌恶自己残废的身体,宝宁愈发好,就衬的他愈发坏。
如果以后宝宁有一天要走,他根本就没理由让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