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看她不自觉又在笑,这笑容特感染人,所以他心里的愤懑去了点,说:“所以,这自尽一定有鬼。”
李夕月从回忆里抽回思绪,眨巴眨巴眼睛说:“啊,是啊,我觉得好好一个人,会为夫妻吵架这么屁大点事就上吊?不过,是不是有鬼,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过是一个宫女儿,不能妄自揣测万岁爷的朝政。”
昝宁在这样气怒不满之下居然也笑了笑:“你说的不错,而且,你也不必这么警觉。御前的叫起会面,其实也就是这样的讨论和揣测——人又不是神,哪能事事料中呢?”
平静下来,反而容易想事。
昝宁平静地对李贵说:“这事,礼亲王在两江那里有私信的渠道,很快也会知晓,也会有应对,朕只恨身边能用的枢臣太少,不过这几年,六部和御史台、内务府里有些自己人,职位太小,撼动大树不易。但是,清议在那儿,想必也没谁敢悍然不顾。上回发声弹劾礼亲王府长史的那个小御史现在还没有处置……”
他撮牙花子考虑着问题,想了一会儿对李夕月说:“你去看看白荼那里的茶有没有好。还有,这些事务必嘴紧。”
李夕月点点头说:“奴才懂得,万岁爷放心。”退出去给皇帝端茶了。
她再进来时,李贵已经出去了。
皇帝对她点点手:“茶端过来,有点渴了。”
他是真渴了,一口气把茶水都喝完了,喝完后,很疲劳一般盘膝打坐,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说。
李夕月轻轻收拾了茶碗,回头看看他还是那样坐着,眉头微微地蹙着。
她在旁边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深夜的帐篷里还是有点寒丝丝的,她踌躇再三,忍不住还是低声说:“万岁爷,天也不早了,还挺冷的,明儿还得赶路,您早点休息吧。”
他低声说:“虽然很累,但是满脑子都是事儿,睡不着。”然后长叹了一声。
李夕月看他这疲劳的样子,有点点心疼他,也随着长叹了一身。
昝宁睁开眼,向上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夕月,问:“你觉得冷么?”
“有点。”她如是说。希望他能早点休息,她也能去休息了。
昝宁却捉了她的手暖在掌心里:“手好像是有点凉。这样会不会好些?”
李夕月一呆。
但这和他平时找机会摸她的手好像不大一样。
他依然是不胜疲惫的模样,握着她的手就是在掌心暖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一丝轻亵的感觉都没有。
李夕月不忍抽开,就让他握着,她的掌心渐渐也热了起来,温度互相传递着,心坎里柔柔的滋味也蔓延着。
他终于开口说:“李夕月,谢谢你。”
“啊?”李夕月吃了一惊,“奴才有什么地方值得万岁爷谢的?”
昝宁笑笑,不说话。
又静静地握了她的手一会儿,他松开欠伸了一下:“有点困上来了。你出去叫值夜的太监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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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但地上积雪刚化,泥泞得极其难走。大车不光颠簸,而且行驶涩滞, 拉车的牛和马都弓起背,“噗嗤噗嗤”大口喷粗气, 可有些时候车轮还是会不小心陷在泥坑里, 车上坐的如果是宫女和太监, 就得都下来,帮着在轮子上和牛马蹄子上绑上稻草,再把车推出泥潭。
折腾个几回, 浑身就热气腾腾的, 午餐还得在路上挖着行灶吃,李夕月和白荼往御驾前送热水热茶,听见皇后几个在满口抱怨。
下午到了行宫, 宫女太监都没得休息,烧水的烧水, 打扫的打扫, 修车的修车,还要伺候里面娇滴滴的主子们。
李夕月几乎端茶倒水都是一路小跑, 好容易淀清了泉水给皇帝烹好了茶,刚送进门就看见皇后正在和皇帝汇报——或说是抱怨:“皇上, 今儿大家都累坏了,您也一路辛苦, 臣妾觉得明日还是在行宫休沐一天吧。您看看这路上泥泞难走, 明天还受这个罪干什么?”
昝宁在人前对她一如既往地既冷淡又客气:“皇后别担心嘛,今天太阳那么好,地上的泥晒晒就干了, 明天断不至于难走。多耽误一天,就晚回京一天,而耽误在行宫的费用也令人发指呢。”
皇后并不服气,见小宫女给送茶来,从案桌上自取了一个空茶碗给皇帝斟上茶。
昝宁一别头:“这不是朕日常用的杯子。”拿了李夕月托盘上的另一个,眼角余光瞥见皇后正盯着李夕月瞧,他便骂李夕月:“你什么眼力见儿?就跟个柱子似的杵在这儿不动?茶盘放下,给朕和皇后倒茶!打都打不聪明么?”
李夕月记得白荼的教导,在皇后面前一点轻狂都不敢有,一脸忧心畏怯、呆呆傻傻,颤着声儿说:“奴才这就倒茶。”
她抖抖索索的,皇后见着冷笑道:“天生的笨,打当然是打不聪明的。皇上对身边人还是客气些吧。”一语双关,自不待言。
李夕月假装听不懂,小心翼翼给昝宁倒了茶,又去给皇后倒。
而皇帝在她身后冷笑着:“朕就是这个脾气。”
皇后尝了一口茶水,又说:“皇上这里的水还好,臣妾们用的都是井水,远不逮及。所以,说什么花费大,皇上也不用听他们报花账,倒是正经地叫荣贝勒来问问,是在行宫休整一天花费多,还是修车疗马的花费多。”
皇帝气哼哼道:“行啊。”
对外头扬声:“李贵,传荣贝勒过来!”
又骂李夕月:“你脑袋被驴踢了么?水还分三六九等?给皇后那里送一坛泉水去!”
李夕月心想:这分配水、米、菜、肉……并不是我的差使啊?
不过知道这些贵人拿人作筏子的德行,一犟都不敢犟,立刻自己认错,又跟皇后认错,然后退出去取水。
临出门,昝宁叫住她说:“给颖贵人那里也送一坛泉水。”
皇后说:“咦,丽妃和诚嫔呢?”
昝宁问李夕月:“还够送么?”
李夕月摇摇头:“万岁爷,淀好的泉水只三坛,一坛子进上,一坛子赏皇后,一坛子赏颖贵人,就没了。要是丽妃和诚嫔那里要,还得重新打水沉淀,只怕要到戌时或巳时才能滤清出来。”
皇帝跺脚骂了她一声“笨”!
然后,昝宁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他。
一个是“就这样了没办法”,一个是“偏心写在脸上你好意思?”
最后,皇后说:“颖贵人如何喝得了一坛子水?她们仨分分吧。”
而皇帝也说:“不错,你们喝茶少,也不接见谁,你们四个人分两坛子也够了。”就是要压皇后一头。
皇后气虽气,能说什么?想想自己的丈夫如此斤斤计较也是可恶,她犯不着为半坛子水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冷笑着说:“如此,臣妾替丽妃和诚嫔谢皇上恩典了。”
皇帝说:“嗯,她们就不必来跪叩了。”然后好整以暇看着皇后,好像在等她叩谢皇恩。
皇后咬着后槽牙,独一人给他叩谢,给他跪安,然后转身离开了。
李夕月轻声说:“奴才给皇后她们送水去?”
昝宁说:“先过来一下。”
李夕月今天已经碰了满头钉子,也就不怕多碰一个了,到他面前预备挨骂。
结果皇帝向外觑了觑,然后放缓声气对李夕月说:“今天委屈你啦。”
李夕月出于意料之外,急忙摇摇头:“奴才不委屈。”
昝宁柔声说:“没法子,不挤兑你,怕她万一看出什么端倪。她这个人自视颇高,其实心眼小得很。我有前车之鉴。”叹了一口气,不忍再说。
李夕月心眼儿倒不小,顿时笑道:“万岁爷这么一说,奴才心里可就舒坦了。没事,万岁爷为奴才好,奴才晓得。奴才去给皇后送水去了?”
昝宁点点头:“好的,在她那儿谨言慎行。我现在把炮火是给引过去了,这叫——”
李夕月接口:“这叫‘二桃杀三士’。”
昝宁给她逗得一乐:“成语用得差强人意。你还读过《晏子春秋》?”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读的是《喻世明言》。”
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而却有这样的异曲同工,而又在此刻被提及得如此心有灵犀,两颗小心脏都激动得怦然了一下,彼此有知己之感。
李夕月小心翼翼送完水回来,李贵说:“万岁爷叫了荣贝勒进去谈事,又唤赐茶呢,刚刚白荼烧好了水,你来了,还是你送进去。”
今儿该李夕月的班,她责无旁贷,端着茶盘在门口道:“万岁爷,奴才奉茶。”
“进来。”
李夕月低头进门,眼角余光看见一个穿石青色朝服、戴着花翎的男人坐在皇帝面前的小杌子上,想必就是荣贝勒了,赶紧上前奉茶。
这位荣贝勒很守规矩——见李夕月端着茶盘过来,立刻起身谢了皇帝恩赐,对着李夕月也客气得很,目不斜视,端着茶还弓了弓腰——和他的哥哥礼亲王真是大不一样。
昝宁趁他低头谢恩的时候,给了个眼色给李夕月,她便知道这是要她在屋子里面伺候,于是捧着茶盘退在一旁的摆茶壶的桌子边,是随时准备添茶的意思。
昝宁对荣贝勒也随意得多,喝着茶问:“皇叔,这段日子你带着内务府一帮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累坏了吧。”
荣贝勒三十多年纪,恭敬而老成,笑着答道:“给万岁爷当差,哪有喊累的?讲真的,看万岁爷少年而雄健,奴才真替先帝爷高兴。”
昝宁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皇叔,‘雄健’一词,可用不到朕头上。朕还是多倚仗着礼亲王些。”
“是,是。”荣贝勒谨慎地点点头,但明明是他自己哥哥,他却一句夸赞的话都不说——客套的夸赞都没有。
李夕月还在嚼里面的滋味,昝宁又说:“六七月间朕处置你,罚了三个月俸,实在是对不住,内务府积弊甚多,你哥子又……又对朕要求不少,朕也是左右为难了。”
李夕月想起了,六七月间不就是她听阿玛说皇帝在整顿内务府的时候?说是从上到下处分了一批人,吓得内务府那帮老油条连花账都不敢开了,而且她本可以报病逃过选秀,结果她阿玛招呼打遍了,她也没躲得过去。
又觉得“你哥子”这称呼,和先前恭恭敬敬称“礼亲王”,言辞之间褒贬亲疏立现。
荣贝勒却是冷笑一声:“奴才那哥子,在家跋扈,在外面也跋扈,他对皇上都犹如对自家小辈,对奴才这种庶出的弟弟又哪有好脸色?皇上说左右为难,这感觉奴才太懂了!所以那时候皇上无奈要拿奴才作筏子,奴才心里明白得很,岂敢再有怨怼之心?”
他摇了摇头,接着开始和皇帝谈内务府的账。这里李夕月就一大半听不明白了,但看荣贝勒无论是讲人还是报数字,都是如滚珠一般流利,心道这位贝勒爷绝对是个聪明能干的好脚色!
谈完了,昝宁点点头:“如此还得继续烦劳皇叔辛苦。慈宁宫那里开的几笔花账,你照样拨付——一个愣别打,也照样给朕记下来。倒要瞧瞧慈宁宫的总管太监邱德山,呵呵,能耐有多大?”
荣贝勒从杌子上由坐而跪,给昝宁叩了安:“皇上但看奴才作为,便晓得奴才忠心不忠心。”
昝宁起身拍了拍他堂叔的肩膀,和声道:“朕岂会不信你的忠心!”
他刻意要做出“君臣知遇之恩”的样子,将荣贝勒送到了门口,李夕月上前打帘子,皇帝亲自看着这位堂叔离开才点点头示意李夕月把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案前喝了一口茶。
李夕月忍不住说:“凉了吧,万岁爷?”
昝宁含着茶水对她笑:“有点凉了。”说得“呜里呜噜”的听不清。李夕月觉得他调皮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笑,抿嘴就笑了,然后拎起茶焐子里的小银壶,给他换上了热茶。
昝宁把含着的凉茶吐到唾盂里,喝了两口热的,才说:“你觉得这个荣贝勒可信不可信?”
李夕月老老实实说:“奴才可不知道,看着挺诚恳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昝宁点点头:“这句话说得算是有见识的。”
李夕月给他一夸飘飘然,于是又说:“奴才想,他是礼亲王的亲弟弟,还是要小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