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将霍沉亲书的拜帖递给贺无量,打躬道:“贺老爷在家便好,我家少爷恐您介意造访,嘱小的先送拜帖来。”
生平头回被人叫贺老爷,贺无量拿着拜帖的手抖了抖,端茶来的郁菀背着阿蒙偷笑他,贺无量干咳一声:“哪里哪里,往后便是邻里,还要劳他……劳他多担待才是。”
若说介意,倒是有那么些的……他究竟是霍家的人,虽自小离了霍家,却也难说品性如何,倘真和他老子兄弟一样,他们贺家哪里又惹得起。
阿蒙听他这样说,抬了抬脑袋:“既如此,小的这便回去说与我家爷,约莫一盏茶时就来。”
贺无量点头,见阿蒙调头往屋外走又叫住他:“贺某不过一介布衣,万担不起小兄弟这声老爷,往后叫我贺叔便是。”
“欸,小的明白。”阿蒙笑着应下才出门。
堂内贺无量一只手抬在空中,不见人影时才嘟囔:“什么小的不小的,也该收回去。”
“我倒觉得你被叫得挺欢喜。”郁菀打趣句,贺无量被这话堵得语塞。
欢喜么,是有一丁点的……咳。
可眼下也不是该欢喜的时候,贺无量眉心又慢慢聚拢来,张望下屋子才嘱咐郁菀:“劳你再泡壶新茶来罢。”
总不能连杯得体茶水也没。
对方嫌弃不喝是一说,他们没备又是另一说,郁菀应下,离了厅堂,贺无量也起身到窗边找到掸子,桌椅台几火盆上扫来扫去几遭。
正弓腰看桌下时,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忙站直转回身,只掸子揣在怀中忘了收。
阿显跟在姐姐身后一来便见这幕,心下一惊,不禁缩头缩脑起来,他爹爹几时也会未卜先知了?
“怎没去书院?”贺无量眉头皱得更深,瞪着屋外不敢进来阿显问。
“我……”阿显瞥瞥那掸子,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去令约那里求救。
“你甚么你,看你阿姊也没用。”
“我不过是想回来瞧瞧你们罢了,若是那个姓霍的欺负你们如何是好?”
“哼,那你往后岂不是要时时守在家里?”贺无量问完才堪堪悟出话里的不对,登时眉毛一竖,“好个小子,你爹爹几时还用你来护着了?”
说话间他顺手举起掸子来,阿显吓得往窗边跑,边大声嚷:“头回娘教你默写谪仙人的诗时,你便悄悄问了我!”
提着茶壶进来堂屋的郁菀:“……”
瞥见郁菀身影的贺无量:“……”
自知难逃一劫的阿显:“……”
旁观一场戏的令约:“……”
一阵古怪的静默后,屋外传来阿蒙的声音,已然改了称呼,叫了声贺叔。
贺无量这才放下掸子,捋了捋衣襟出门迎客,郁菀亦放下茶壶,不甚放心地将令约撵去连通堂屋的偏厅里……
她家姑娘这般水灵,稍稍提防些姓霍的总是好的。
因住在溪边,房屋皆是刻意架高过的,贺家堂屋门前便是环屋迴廊与数阶踏跺,院落本是围着竹篱的,但为图便宜,几年前就拆了半边敞开,故而此时霍沉一行都立在踏跺底下。
霍沉今日披着件茄色祥云纹斗篷,即便站得低,亦掩盖不了通身的华贵气度。
见主人家出屋,他解下斗篷交到阿蒙怀里,朝阶上贺无量作揖:“见过前辈。”
贺无量微愣,教郁菀轻攘了攘后背,才相迎几步,客套请人进屋。
霍沉始终轻笑着,随人上了踏跺,却在进堂屋前状若无意地瞥了眼某扇窗。
躲在偏厅窗后的人一瞪眼,握拳低头,不禁腹诽:这人是千里眼变得不成?
想着,她也成了顺风耳变的,坐在窗下听起堂屋里的动静,听他说甚么搅扰、甚么见谅的话,心中拨弄起算盘。
他似乎是个有礼的,不像霍家人,难道离了霍家他也变好了?
不单她,留在堂上的人亦对霍沉有所改观,言谈雅澹,公子气派虽足,却无半分嫌弃意思,便连那壶劣茶也用得津津有味。
非但如此,更是备了大大小小十余件见面礼来家中,称是身为晚辈的“小小心意”,贺无量自是回绝不得,倒隐隐约约从这位身上看出当初霍家太老爷的影子,因又倍感亲切地问起霍沉在南方做生意的事。
椅侧站着的阿显不时往云飞那边瞄上眼,瞄着瞄着,云飞也瞧见他,伸手召他过去。
他本就盼着能有个年岁相仿的人顽,眼下见对方招手,笑开溜过去,贺无量瞟了眼便任他去了。
两个小少年站在霍沉身后,阿显压低声问:“你叫什么?”
云飞也小声答他:“我姓付,他们都只管我叫云飞,你呢?而今多大?”
“贺令显,年后便十二了。”
“可巧,我开冬将满了十二。”云飞笑着将肩上挂着的破旧布袋儿牵开,翻来找去才取出样东西来,“这是我从海上带回来的糖,你尝尝看。”
阿显眼里才乍开光亮,就听始终留意着他们这端的郁菀轻声阻拦:“欸——小兄弟,无需给他这个的,他吃不得。”
“为何吃不得?”
霍沉与贺无量也停下交谈看向他们,郁菀道:“怪我们,往年太纵着他,什么糖啊糕的都给他吃,险些患上消渴病。”
“原是这样。”云飞好不惋惜地皱皱眉头,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那我昨日遇见的那位姐姐呢?她总能吃罢?她在哪儿?为何不见她?”
“云飞,不得无礼。”
“噢。”少年可怜巴巴垂下头,俨然成了霜打过的昆仑瓜。
偏厅里托腮想事的令约自然也听见这声,不禁好笑,她哪里就这样招人稀罕了,值得娘把她藏到这屋里来?
不过那位霍公子,她也的的确确不大想见,若真教他认出她来,岂不难堪死?
正想着,便听外屋霍沉告辞,思绪微转之下,又凑去窗格边,窗上糊的油纸破了个小孔,能见到迴廊上的动静。
霍沉立在廊上,从阿蒙手上接过那件茄色斗篷披上,下踏跺前似乎又觉察到什么,偏头往纸窗的方向看上眼。
又一次对上那双漆黑的眼,有人恼了,坐回竹椅上方才捉着衣襟回想,那人似乎笑了笑,那样笑她,莫非是已经认出她来?
这个念头一出,又惹来阵心烦,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
“三哥……你笑什么?”回院路上,云飞一脸惊疑地问。
“没笑。”霍沉否决得很快,而后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掩唇咳嗽两声。
“……”云飞还想再问,但咕噜已经飞来他边上,他唯有抱住咕噜往檐下鸟架上去。
霍沉坐回堂屋,顺手从矮几上一个珊瑚色木盒里取出对核桃,饶有兴味地盘起来。
怪事,怎会有人的眼睛像她这样亮?
他一度将荆棘丛后的石块看做是猫,冷着脸教云飞抱它出来,最后教人好笑一通,偏今日连藏在窗后的眼睛也能看见。
亮莹莹的杏子眼。
他想着,竟又露出个笑,屋外不经意偏头的云飞登时悚然。
果然是在笑!
少年托着咕噜坐回凭栏边,一任寒风肆虐也不为所动,凝神回想究竟是甚么教他三哥高兴的。他原以为,三哥回了宛阳只会愈发冷淡,却不料才头一天就笑了起来。
往常在鹿灵、在南省都少见他笑,如今在宛阳笑,实在蹊跷。
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到用晌饭时霍沉默默看了他好几眼,末了反问他:“可是住不惯?”
云飞一个惊醒,生怕他要先送自己回鹿灵,摇头:“住得惯住得惯,三哥只歇息去罢。”
霍沉开冬时便犯了旧疾,至今也未痊好,是以冬日里也需午歇一阵,偏偏今日,他刚躺下不久就模糊听见底下传来说话声。
到底不是园林院落,单这么座小楼连说话声都难隔住,他细细听着。
“姐姐不午歇?”
“冬日里从不歇的。”
“姐姐往哪处去?我听周老爷说你们这儿还有湖,你几时便宜,能与我指指路么?”
好个小子,一来就替人添乱,霍沉默默责怪。
回话的人却欣欣然:“好巧也顺道,我正要去纸厂瞧他们做黄纸,你若想去,现在便成。”
竹篱内的小少年大喜:“那多谢姐姐!”
说罢奔门而去,却在这时听得吱呀一声,云飞僵住腿,回身往小楼上看,霍沉正居高临下地立在窗前,瞧着他们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约:不要!
霍老板:?
(:з」∠)_又是很肥的一章,很慌。大胆猜猜看我们阿约和霍老板有什么过节?(猜出来的话,我这文也就不用写了,椰!
Ps:消渴病即糖尿病(弟弟心里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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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好久不见,但我还记得大家的id!爱你们!
第3章 松溪畔
前日那场夜雨后,路上始终泥泞,好在缘溪一侧的小径上有纸农们铺好的石板,此时三人走成一列,令约在前,云飞在中,霍沉跟在最后。
“姐姐,怎不见阿显跟来?”
阿显?他倒熟稔得很快。
令约想着灵活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去下一块石板上,边答他话:“你们一走,他就被赶去学堂了。”
“学堂?”云飞也跨了一步,语调忽低几分,“原阿显也在念书……”
她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失落,步子慢慢停下,回身看他时却不可避及地撞上霍沉的视线,他像是一早就候着她,眼下朝她摆了摆头。
她不解缘故,但又隐隐知悉了他的意思,吞去想问的话,只改口道:“我瞧你们一般年纪,往后若闲得无趣,只来找他顽儿。”
云飞尚记得霍沉说过不许去别人家门前顽闹的话,闻言回头看看霍沉,眼巴巴的模样,生生的把霍沉衬成个恶人。
霍沉颇为弃嫌地别过眼,望着清溪对岸幽幽道:“你顽你的,与我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