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挣扎了一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却见池小秋果真是聪明伶俐,瞒下也没什么意思。
钟应忱叹了口气,把蒸好的花露搅在水里,送到她手边:“这缘故,却与我有关。”
柳色凋零,枝杈孤瘦,草尖凝霜,日头升到正午也不见炽烈,只是虚虚一个圆,像人硬是挂上去的,不见一丝暖意。
池小秋便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她低着头,手里茶盏没了热气,抱着正是冰冷,看不见神色,只能见她揉搓着上面的斗彩条纹。
“这事,薛师傅也知道吗?”
钟应忱给她换了杯热的,低声道:“是。”
“这一个巷子的阿爷阿婆都晓得?”
“他们虽知道不大清楚,可往来都是媒人,总能听得一二。”
“可是,”池小秋终于抬头头来,望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润黝黑,里面透出的迷茫怔忡,把人都要看化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为什么呢?
这不是她的事情吗?
薛师傅宁愿舍上许多时间,跟钟应忱送信,也没有在家跟她多提上一句。韩玉娘忧心得辗转难眠,亦不曾说与哪家有意提亲,问问她乐不乐意。
便好似女子自家做主,便是罪大恶极。她不过开个店面,对门清平酒肆的东家没能争过,临走之时便对街大骂,惠姐找见了意中人,却兜头让方姨说了一顿,是小齐哥上门赔笑几次,才能定下亲事。
谁知她也是一样境地。
是她不值得信,还是女子不值得信?
池小秋呆呆坐了半晌,认真望向他:“忱哥,你需答应我件事。凡同我有关…”
钟应忱知她要说什么,蹲下身来,将她双手合在掌心,郑重道:“必不会瞒你。”
知道池小秋灼心,往长顺去的人送信甚快。聘了韩玉娘的那家却是个大铺子,在他们附近的汉阳开了许多家。
“你们且放心,大娘子捎了话出来,因同那家子签了一年契,不好擅离,可一日三餐睡卧都供得极好。那东家也出来见过,待大娘子甚是客气,因请来是做教习,并非赶活的女工,倒也轻省。”
那人笑看池小秋:“大娘子说,且等上一年,她便攒了满箱箩的钱给池姑娘置办嫁妆哩!”
最后一句话确像是韩玉娘的口吻。
池小秋却只惦着一件事,急急问道:“过年也不来了?”
“听她话里,怕是回不得了!”
池小秋默默抱紧了韩玉娘捎回来的小包袱,意兴阑珊回房去。
她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连生气也不多。便气起来,也不过噼里啪啦着上一顿,别人还没劝她便已想通了,重又高高兴兴去整治饭食。
更多时候,她便像林间从上而下一道泉,叮咚越过每一道沟壑岩峰,总带着好奇,凡遇上坎时,便跳起来越过去,欢欢快快。
往日薛一舌还觉得她太吵闹,这会儿静起来,忽然觉得这院子闷得可怕。
傲气惯了的薛一舌终于忍不住,想要挑起气氛。
于是便寻个空往厨下,跟着池小秋忙活。
“这米啊,点上两支这样长的线香,双双燃尽,便行了。”
他盼着池小秋好奇多问上一句:“拿为甚还要两支?”
那时便能答上一句:“因为它不知自己烧快烧慢,需找个兄弟作比对啊,哈哈哈哈哈。”
池小秋却只是低头吹火,点了点头,不作声。
薛一舌苦心想的俏皮话湮没在腹中,做好了笑的准备的嘴角猛然耷拉下来。
几次三番屈尊搭话,薛一舌无一收获,溃不成军。
薛一舌怒极,只能使出最后一招。
他亲自去挑鸭子,栀黄嘴黑白羽毛,摸上去热乎乎暖绒绒的,又肥又精神——让薛一舌听了一路嘎嘎嘎的抗议声,大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
空寂了几天的屋子又添了热闹,但这样的热闹薛一舌并不想要。
只因这鸭子叫得太惨绝人寰,好容易让薛一舌捉住了,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命不久矣,叫声刺人耳膜。
薛一舌何许人也,干脆利落就将它烫毛去毛,变成光秃秃一只悬在窗前。
鸭肉大卸八块,秋油甜酒全部出动,把鸭块集体包围,直到没到鸭面为止。隔瓮干烧,不上水只用炭,两炷香尽,干烧鸭便可出锅。
这样烧出的鸭子骨肉酥烂,几不用嚼,薛一舌将它装起,一路出了门。
钟应忱不在家中在店里,薛一舌一上门,刚报上名字,便被几人远远观望,如看珍禽山兽一般稀罕。
“唉?那就是东家的大师傅啊!”
薛一舌让看得不悦,瞪了他们一眼,跟钟应忱道:“这鸭子,送你了!”
钟应忱看一眼,不接:“钟某当真没有秘方了。”
他原先在家做的又不是厨子!
“给你便接着!”薛一舌学不会对他好好说话,只能吹胡子瞪眼:“我也不稀罕你那方子!”
钟应忱从不觉得薛师傅这般大方: “薛师傅有话请说。”
薛一舌看看厨下,悄示意钟应忱出来,道无人处才道:“你搬回来住罢。”
他气道:“你家这小娘子,我是哄不得了!”
第124章 渡头大礼
高溪午回乡的船在东栅靠岸时, 来接的高府人可谓是倾府出动,热闹迎接。
高溪午一见他娘,咧了嘴, 兴高采烈举步就要迈了步子出去。刚踏上船板, 就见高夫人擦着眼泪朝他回了一笑, 一扬手示意。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在他耳边炸开来。白色烟雾袅袅腾起, 还带着一股辛辣味儿,熏得他两倒三倒, 差点错脚跌进河里头。
“娘!”高溪午气嚷嚷的, 才上了案,就见激动已极的高夫人,当众便将他搂进了怀里。
“我的儿啊!你可真是争气!这回看还有谁说咱们高家祖上不冒读书那根青烟!”
“瞧瞧, 这样用心, 都瘦脱了形!”高夫人一边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奇怪:“怎的脸红成这样子!”
“娘——你先放我起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 他娘就跟搂个小奶娃似的, 哪里还有高大爷的神气!
高夫人这才觉出自己忘了形,忙放他站直身子, 因笑道:“若祖宗保佑,再能中得举便好了!”
转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悄悄翻了个白眼。
能过道试已然是文曲星蒙着眼玩关扑,错眼抽中了他, 要再能中举人,除非他真的瞎了!
他这一转身, 却看见钟应忱就站在东栅边一架双肩石拱桥上,向他招了招手。
高溪午一喜, 忙挥手示意,一头漫不经心道:“娘!我跟钟兄弟说两句话!”
“这孩子竟先回来了?你没欺负他罢?”
能得中案首,高夫人如今待钟应忱声气颜色都不一样了。生怕自家儿子从小钱多人傻宠得过了,若有忍不过的冲突,岂不是白白费了先前帮扶的功夫!
高夫人拉着他还想问个清楚,钟应忱已然走了过来。
“夫人一向大安?”他这一礼却是个深揖,又问高溪午:“高兄一路顺遂?”
“顺当顺当!”高溪午胡乱几句打发了高夫人,噌得跳过去,搂着他肩,悄悄咬耳朵:“你要的东西,我尽都给你弄来了!”
从远处看两人言笑晏晏,嬉戏打闹,如亲兄弟一般,高夫人放下心来。
旁边嬷嬷笑道:“这两位哥儿,生得倒如兄弟一般——太太做得善事,以后还能咱们小爷还能多个帮手。”
“帮手?若还似这般,只怕咱们家得指着他来帮扶!”
高太太这话轻得如自言自语,待收回目光,却冷容肃眉道:“你们口里也该紧一紧,什么哥儿,那钟公子眼见的也大了,以后往家里去,上下都不得怠慢!要有那眼里没了人的,你只管去查问,拿了到我跟前来,皮不紧了他的!”
桥边两人,却没她们想得这般和谐,钟应忱笑得有些难看:“这一两日的水路,你顺顺当当还走了五六天?”
他又往那船上看了看,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甚都没带?”
他当日写的清单,至少也得装这小半条船,可这会儿呢?眼看着这会整条都已空出来了,倒抬出来了半里长的箱笼。
全是高溪午这厮的!
“你别急!我甚时是那等不靠谱的?”高溪午平白受了怨怼,便也有气:“我耽搁这么些天,可不就是给你筹备那些玩意的!”
他信誓旦旦:“你且等着!那船现如今就在后头,比这个还要大!”
钟应忱缓了脸色:“几时能到?”
“不过两三个时辰,木樨渡那边大些,到时候直接从曲湖往那边去!”
钟应忱心下方能喘口气儿,便深深一礼:“方才是我莽撞,对不住。”
高溪午却避开,斜过来拿肩头撞他:“哎?那糊涂二姨…没闹出什么罢?”
钟应忱眼波却蓦然温柔下来,他低眉轻轻笑,答非所问:“到时我与小秋大婚,必要请高兄一杯好酒。”
他说上一句,便听见高溪午连抽了两口气,往前跳一步,跳到他极近的地方:“那那那那…那木头桩子,她她他…应了?”
钟应忱霎时添了肃杀之气,冷着声气:“我年长高兄数天,唤声嫂子总不为过吧?”
高溪午猝不及防得了这个消息,妹子变嫂子,一时难以接受。他连退两步,一脸悲怆:“我…我那聪慧灵巧的小秋妹子哟!”
钟应忱得了确定消息,心情甚好,便也不再多跟他计较,抬步回家:“中午木樨渡再会。”
自钟应忱重又住回小院,薛一舌待他不是一点半点热情,连池小秋看了都奇怪。
“我看着师傅瞧你却像是气不平,可又不敢露出来,一天三顿倒比我做得还精细——你藏了什么方子给他了?”
韩玉娘走了几天,她倒清减了一圈,没人好生给她梳头发,她自家也没这个空闲。但凡从厨下出来,揭了扎的头巾,便散了一半。
便有些许新生出来的发丝,虚笼笼在额前,风吹人动,就摇一摇,太阳下返出淡淡的光。
“头发又乱了。”
池小秋拿手拨了拨,不甚欢喜:“我也不大会。”也没这个心。
钟应忱拿了个梳子,站在她身后:“我新学了一样,给你梳着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