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折卖关子:“反正你最近也没事做,好好猜一猜,猜到了告诉我。”
花折不等他回答:“你问我后不后悔?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我说你听就行了。”
许康轶“嗯”了一声。
花折轻轻捏他的手肘和手腕,让过血通畅些稍微舒服些:“我打小出生在夏吾皇宫,是我父王的一根独苗,从小便是当继承人培养的,身边一片虚情假意的称赞声,夸我长的好,唱的好,读书读的好,以及听话孝顺父王和祖母。”
花折冷清的声音中透漏着恨意:“其实他们说的全不对,我最好的,是戏演的好,我打小就知道祖母想乾纲独断、一直有想当女王的野心,几次暗示过父王万事小心,可父王心慈面软,不听我的,最后不到四十岁,就死得不明不白,我的靠山一下就没了,如果不出意外,就快要死到我了。”
花折自小城府极深,只稍微流露就经常让身旁人胆寒戒备,所以花折从来表现春风拂面的一面,而今在许康轶面前,毫无掩饰的表露出来:
“我打小就喜欢四处闲散游荡,装作看不懂局势,好似不争不抢,最得祖母欢心,利用好自己的血统好好做一个傀儡,让她以为我这个王国正统比外边那些旁支好控制多了,才能活下来,所以她认为我最孝顺,后来也是实心实意的培养我,想我接她的王位。”
“其实我最恨她,恨她虎毒食子,恨她拨动风云,让我活在一片虚无之中,身边任何可靠的东西都没有,我想要活下去,就要比她手段高。”
“那么多年,我的心和我的人,全是空的,我做的一切在我看来,对自己均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可指望和带给我感动的,竟然是远在大楚的这一缕血脉,有人知道我需要,就这么平白的赐予了我;我每日里好奇,这个大楚的人是什么样子,长的什么样的眉眼,如果看向我,目光是不是和梦中一样平静坚定?”
“后来这一缕血脉指引着我,把我送到了你的身边来,我真的动心你又精明又糊涂矛盾的样子。所以,不能因为我需要的时候就索取,到了付出的时候就后悔。”
“康轶,我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放弃希望不努力去拥有。虽然辛苦些,但是我依然选择滚烫的人生。”
许康轶觉得心中气血翻腾,鼻子发酸:“…花折,可是,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有过快乐的时候吗?”
花折加点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回答的柔和中透着丝丝坚定:“有过。”
许康轶声音虚弱,毫无自信的问他:“一共有过几天?”
一片茫然的黑暗中,花折忍不住的眼泪已经砸落在了许康轶的额头上:“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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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了深秋,此时凌安之、凌霄、裴星元全已经到了兰州,原因无他——任谁都看的出来,许康轶最后的几天到来了。
许康轶本就体弱,没有像花折期望的那样能熬到油尽灯枯,估计是要提前点去见阎王了,胃气已歇了数日,每天只能进几口参汤米汤,腿部浮肿,整个人快要消瘦到皮包着骨肉,他断然拒绝了花折奉血的想法,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苟延残喘几天徒增加别人的负担。
药石已经无效拖延病情,花折现在下的药全以止痛为主,可由于能喝下去的实在太少,还是会疼到汗湿被褥,经常被折磨到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他神智清醒,看到这么多人天高水远的跑过来不免也有告别之意,强撑着陪大家吃了一顿觥筹交错的午饭。
席间端着白开水声音虚弱的逗妹妹余情:“小黄鱼儿,当年你娘在的时候,就想看你有个着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嫁不出去,害得我…叔叔和舅舅全当不上。”
看着许康轶瘦成麻杆一样的指节、皮包着骨头的手腕、以前丰润的太阳穴也塌了下去贴在骨头上,席间除了花折之外,均沉默不言面面相觑,余情低着头心酸的咬着嘴唇,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当的确实过分。
凌安之也不愿意看许康轶一生带到棺材里去的全是遗憾,他想了想,伸手揽住了余情的肩膀:“殿下,我…和情儿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只是没有声张。”
许康轶先是一愣,之后环顾席间,除了花折和他一样有意外之色,凌霄和裴星元俱是神色坦然的如释重负,就是全知情了?他忍不住苦笑:“怪不得坊间叫我四瞎子许康轶,看来果然如此。”
当时他和皇兄数次想要将凌安之收到麾下,可惜凌安之从不吐口,滴水不漏,却不想早早钓了他们家最富的小黄鱼儿,搂着美人享受瞒着他们而已。
凌安之最大的一杯酒满满斟上,微微一欠身赔罪道:“殿下——二表哥,妹夫在这里有礼了。”语罢一饮而尽。
花折看到他就觉得气不打一出来,当时虚张声势把刀插在了他的枕头上,却不想暗度陈仓把他们瞒了一个结结实实,当即加码:“贼喊捉贼,一杯不行,这样的杯子要罚十杯。”
凌霄伸手阻拦:“使不得,这一杯足有半斤多,我家大帅也是内伤初愈,不能如此纵酒。”
花折看凌霄也不顺眼,做什么坏事凌安之是主犯,凌霄全是帮凶,用手弹着凌霄额头,批评他助纣为虐:“那就倒二十杯,破军将军也跟着受罚吧,本神医圣手在此,还担心喝坏了你们不成?”
神医都说话了,凌安之哈哈大笑,不想牵连凌霄,自己捧着酒坛开始倒酒,喝水一样十杯酒全都下了肚。
直看得余情目瞪口呆,这把酒当水喝,是酒鳖吗?
许康轶见他喝完,扶着花折轻轻的冷哼一声:“想不到你…做人不实在,喝酒倒是实在,看在你好歹…还有这么点优点,本王送你一份小礼吧,如果你哪天对余情始乱终弃,余情便用此礼…实行家法。”
凌安之刚想问是何礼物,只见许康轶已经撑着桌面在席间坚持着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按,呛啷一声响,宝剑秋风落叶扫卸了下来,单手递给了凌安之。
凌安之大受感动,要知道日前余情问过许康轶,对于身后事有什么要求没有,许康轶思索了一会,要求只有两个:一个是墓室内想有万卷书,第二个便是秋风落叶扫陪葬,其他一切从简。
他心念一动:“你们家的家法是什么?”
许康轶目光游离的扫了他下身一样,他觉得这目光放肆,有些不对,声音虽然软的像豆腐,可其中还是夹杂着刀子:“你若对不住余情,她便用此剑将你这个兵痞丘八,先净身,再出户。”
凌霄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这是平时一本正经的翼王说的话?“这也太狠了,不要你妹妹连男人都不让做了?”
凌安之一张雕刻一样的脸当场有些笑不出来,当众戏弄鬼见愁?他是不是最近脾气变好了?
只有裴星元长出了一口气,无视花折笑的前仰后合,侥幸地说道:“阿弥陀佛,幸亏当时和余情没成,要不我万一弄了个妾是真要被斩草不留根了。”
这男人多的酒果然没法喝,平时一个个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怎么喝了点酒就变成这样?
余情就算是江湖儿女,大气明媚,被几个男人这么生吞活剥了似的也有些不自在。
她看了看许康轶神情异常疲惫,估计已经很累了,想宴席收尾一下抓紧让他休息,端起酒杯转移话题道:“今天,是我生日,虽然过生日许愿有些幼稚,不过三哥曾经告诉我,心里有,事情才能成,我们一起许个愿吧。”
许康轶伸手去端水杯,花折一手按住了他,“哎,今天日子特殊,许愿的话心不诚便不灵,殿下,也舔几口吧。”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再忌口亦是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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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出尔反尔
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仪式, 连余情也跟着换了最大号的杯子,甘州最好的汉武御满满斟上,全桌起立,除了许康轶全部干杯:
“一愿世清平, ”干杯。
“二愿君身康健,”此杯敬康轶, 满饮此杯。
“三愿吾等身如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也许是许康轶送出了小礼,所以上苍给他回了一份大礼;也许众人诚心许愿,感动了哪路神仙。
第二天四更天花折刚刚把被疼痛折磨醒了浑身汗透的许康轶更衣后哄睡着了,就贼心不死的拉着凌安之去了地下医室, 他不见棺材不落泪, 许康轶只要这口气还在,他就不放过抓住任何生的希望。
花折拉着凌安之来到了这地下秘密的医室:“凌帅, 我总觉得有几个病人不对劲, 可是也担心自己是关心则乱,你也甄别一下, 看我是不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
病号们早已经休息,地下更是一片漆黑。
他们未拿火把,凌安之聚气凝神,一双碧眼鬼火一样幽幽的升了起来, 和花折一起悄无声息的开始隔着格子窗户,暗中再次观察起屋内的伤号来——
凌安之自从此次来到甘州之后,每晚随着花折在这里走两遭, 已经这么查了五六次了,这么经花折提示着一看,还真看出些问题——
在角落里有四十个病号用的是花折自己心中大胆设想的疗法,被花折随便起了个名字叫做不息疗法,取生生不息之意,没办法,他也实在起不出太有文化的名字了。
这四十个人和许康轶病程差不多,治疗不以解毒为主,是以提高自身抵抗疾病的能力为主,花折想试试,能不能依靠人体自身的力量,将毒素直接化解了逼出体外。
——以前的想法,全是想找到对症的解药,可瘟石是人世间神秘的客人,本就不像是普通病症;但是如果依仗人体自身能力的提高,不就有可能化繁为简了吗?
可惜前后试药了近千个死刑犯,均是复发后依旧病程进展极快,或者干脆药性太猛打破了病人周身的平衡加速了死亡的,无一例成功;花折几日前已经将最后四十个方子下去了。
可是这二十五号却不相同,这人是先前凌氏灭门惨案中被凌安之活捉的突厥人,凌霄后来将不足十个喘气的草草治了治伤专人送到这里来。
二十五号和许康轶年纪差不多,这也是第二次复发,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要知道许康轶复发后能坚持良久,是因为花折下了重药,这二十五号能熬一个多月就已经是不错了,整日躺在角落里或者呼痛或者不说话,也没引起过别人的注意。
凌安之和别人不同,他整日里带兵,最注重兵士和军官的个性化差异,纵使军队里要求整齐划一,但是各名兵士军官的性格不同,管带的方式也不一样,所以每个军官特质怎样他基本全能记住。
花折不懂武术,耳力远逊于他,隔着一个病室,听不到别人睡觉时呼吸声,可对凌安之便不是难事。
在这里夜半和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的晃了几天,他发现二十五号晚上睡觉时虽然也间隔着辗转反侧,但是这一两天以来睡眠时呼吸越来越规律,所以就稍微留了心。
昨日里午饭后花折查了此人的医案,发现一般复发的医案复发后病程会急剧加速,可二十五号已经四十多天了,最后一副药如此虎狼,竟然症状还是一如既往的“腹痛,呕吐,白日呼痛,夜晚辗转疼痛,”这不是个人体质特殊,便是治疗起了作用。
今晚花折拉着他第一个来偷看此人,结果发现这人没有睡觉,竟然在床下掏出白日里私藏的饭菜,在偷吃东西。
花折心下震惊狂喜不可言表,悄悄用钥匙开了门,走到他身后了此人还毫无察觉,他拍了拍二十五号的肩膀,病号竟然一跃而起,受惊似地大吼了一声:“谁!”
——中气之十足让人叹为观止,不用说了,白天装病无疑。
二十五号一见凌安之犹如活见鬼,当时在凌河王府凌安之直接挖别人眼珠、用肠子将人活活勒死的惨剧还在眼前,当即体如筛糠,还什么也没用问便全招了——
“大帅,我几十天前确实复发严重,不到二十天便动辄见血,以为自己不行了,后来医官给我用了药,当天身上水肿便消了,没三天就不疼了,后来应该是好了,我最近怕再让我染上什么病症…基本不敢吃饭,饿瘦了装病,晚上醒过来便大呼小叫着喊疼,大帅,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这二个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心下狂跳,根本没时间听他告饶,退出病室将门锁住,直接去查二十五号的病案——
不息疗法,药方中成分二百余味药量各不相同,密密匝匝的几张纸,除了花折别人看都看不懂,他拿着药方的手有点哆嗦,唯恐药方遗失,花折写汉字写不快,让凌安之和代雪渊现场每人最快的速度抄了一遍校对两遍珍藏了起来,之后让二人亲自去抓药熬药。
花折一晃身就回了卧室,他担心许康轶体质太弱受不住药性,先是人参米汤吊了吊许康轶的胃气,之后在许康轶疑问的眼神中给许康轶不容否认的奉血两袋,给他增加些心血。
折腾的差不多了,药也被余情和凌安之亲自端上来了,这药的味道和以往俱不相同,差异极大,花折连糖也没给他放。
许康轶看着花折和余情压抑不住期待的眼神,尽最大努力的喝了五七口就实在喝不下去了,花折也不勉强他,许康轶胃气基本已歇,这几口喝下去能不吐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
大家开始等。
第一天变化不大,不过重病之人江河日下,正常的趋势就是一天重似一天,没有变化就是稳定住了,能够稳住便是变化。
第二天疼痛可以忍受,竟然能踏踏实实的睡上两个时辰。
第三天腿部的浮肿消了,说话也不再气若游丝,上午阳光好的时候被花折推了出去盖着毯子晒了晒太阳。
第四天好像不怎么疼了。花折这几天还是要坚持着去试药所,万一解药是虚晃一枪,他们再完全放松了警惕,最可能功亏一篑了,因此他万万告诫自己,不能懈怠。
第五天觉得有些饿,一碗药能一次服下,不必再分成数次,还喝了几碗不同的汤没吐出来,眼睛中有了些神采;花折也不再去什么试药所,就是亦步亦趋欣喜若狂的照顾他。
凌安之和凌霄觉得趋势向好,在甘州军中开始正常处理军务,早出晚归。
裴星元事务繁忙、再者也不打算离开太久,打算启程回京,在走之前他和许康轶两个人密聊了几次。
裴星元试探过许康轶数次:“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贵体痊愈指日可待,何时回京?”
许康轶当时虽然依旧语音虚弱,但已经是一天比一天见强之意:“天命已定,我还是要在外边避一避风头。”
“扶苏躲在上郡,承乾流至兖州,刘据亡于泉鸩,能躲到哪里去?”
许康轶压着性子:“我不是太子。”
裴星元见他昏昏然不醒:“独不见辅佐李建成的李元吉乎?”
许康轶古井无波:“焉能愧对列祖列宗,此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再提。”
裴星元见叫不醒一个装睡的四瞎子,也知道陛下已经暗示天下是定毓王为储君,无法再说,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