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景明温声同小吏说了一句。
等人走后便自顾自进去,也不顾主位上的男人脸色有多难看,扬起一抹看戏的表情笑道:“怎么,又跟你那小心肝吵架了?”
姬朝宗闻言,握着公文的手顿时又收紧几分,抬头的时候,眼神如两把刀子似的朝人砸去,声音沉沉的,“不会说话就闭嘴。”
京景明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笑喝一口才看着人,语气闲适道:“你说说你这是何必呢?之前太子跟傅望月纠缠,你还笑话他许久,还说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因为女人变成那副样子。”
“如今呢?”
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一些,手里那盏茶也喝不下去了。
他其实还是不赞同姬朝宗查这个案子,这事牵扯的人太多,尤其如今宁王在朝中呼声最高,安国公府一向不参与储君之争,这次牵涉进去,也不知圣上会怎么想。
姬朝宗又岂会不知道他考虑得那些事?
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要换做半年前,甚至不需要这么久,往前推几个月就可以……他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一个女人的情绪左右。
他知道这样不好,人只要有了软肋就有了弱点,有了弊端,日后旁人再想针对他的时候,他也就不可能再像从前似的,无懈可击了。
可能怎么办呢?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使同人置了那么多次气,可只要想到她的模样,想到她在自己怀里一点防备、戒心都没有的样子,还是会忍不住心软。
甘之如饴。
这四个字,他如今是真的明白了。
即使知道这事会带来许多弊端和痛苦,却还是心甘情愿、一往无前。
懒得和人说这些,他淡淡发话,“行了,让你过来是查案,怎么这么多废话?”
京景明也知道自己说不动他,索性也就不再多言,拿起手里的公文朝人走去,两人就着之前那些卷宗讨论起来,“顾廷轩这案子,除了谋逆的龙袍和信件,最奇怪的还是长胜军居然会大败乌恒。”
这也是姬朝宗的疑惑之处。
乌恒不过是个小国,纵使这些年兵马强健,可比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顾廷轩和长胜军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偏偏就是这样的小国居然打败了长胜军,让这支大周最厉害的军队无一生还。
长指轻敲案几,姬朝宗沉默许久,看向京景明,“你是打算从宁阳关一役着手?”
京景明点头,“如今我们既然没有办法从这些信件着手,倒不如想法子找到三年前参与此战役的人。”
长胜军无一生还,他们自然没有这通天的本事,可乌恒国不是还有人吗?找到从前参与过这次战役的人,还原当初的景象,有些事也就不会一头雾水了。
说来也奇怪。
自从宁王驻守宁阳关后,乌恒便没再捣乱,众人都以为是宁王威名在外,让乌恒有所忌惮,不敢再犯,这个情况也奠定了宁王如今成为大周储君的最佳人选。
姬朝宗闻言,沉默许久后开口,“我记得三年前,乌恒故去那位国君中意的是那位二皇子。”可自从宁阳关一役后,那位乌恒国君突然去世,并未留下任何遗诏,最后是乌恒子民推举了那位打败长胜军的大皇子成为新一任国君。
“看来……”
姬朝宗一顿,沉声,“是该会会那位二皇子了。”
“你可得想好了,这事你要是真的开始做了,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京景明还是提点了一句,“龙椅上的那位虽然是你的亲舅舅,可他毕竟还是大周的天子。”
“而且论亲疏远近,宁王还是他的儿子。”
姬朝宗把先前整理的卷宗一合,闻言,也未抬头,只道:“我做这些也不全是为了顾攸宁。”
京景明挑眉。
“之前我去东宫,太子和我说了一句话。”姬朝宗边说边回头往身后看,那里高悬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他说这天下,即使他不要,也不能交到这样的人手中。”
“倘若宁王当真狼子野心,为一己私欲让千万将士战死沙场,这样的人……”他重新回头,朝京景明看去,“你觉得等他登基,这大周又将是一副什么景象?”
京景明看着他沉默许久,终于什么都没再说。
他拿起公文站起身,“行了,我知道了,正好我有个通乌恒话的幕僚,回头你若需要,我便把他借给你。”
姬朝宗点头:“谢了。”
京景明扯唇,并未理会他这一声谢,“到饭点了,一起去吃一顿?”
姬朝宗大概是饿过头了,这会不想,也没兴致吃饭,刚刚处理公务的时候,他还能暂时忘记那些不痛快,如今忙好了,心情自然又变得不大好了。
刚要拒绝就听到外头传来杜仲的声音。
“进来。”他开口。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杜仲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看到京景明也在,笑着和人打招呼,“京大人。”然后又朝姬朝宗看过去,“主子,夫人派扶风给您送了午膳过来。”
姬朝宗原本正在整理文档,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似不敢相信,他凝滞了有一瞬才掀起眼帘朝人看去。
杜仲已经自顾自布置起午膳了,两菜一面,干煸四季豆、蒜苗炒肉,还有一盘凉面,香气浓郁,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他一边布置一边报着菜名,嘴里还特地说了一句,“这可是夫人亲自准备的,完全没有假手于人。”
知道两人今早又闹了一顿,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现在夫人肯低头了,主子这气也该消了。
“主子,”
杜仲把碗筷摆好,转头问姬朝宗,“您尝尝看?”
姬朝宗这会也反应过来了,他僵硬了一早上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温和起来,眉眼舒展了,紧绷着的薄唇也微微翘了起来,偏偏还要嘴硬,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一边收拾桌子上的公文一边撇嘴道:“难不成都察院还能亏待我不成?巴巴送了午膳过来,也不问问我需不需要。”
杜仲看着他这幅口是心非的样子,连话都不想说了。
京景明也觉得姬朝宗这人如今是越来越像小孩了,有心想闹他一次,不等杜仲开口,就撩起衣袍坐了下来,笑眯眯道:“正好我饿了,你们主子不需要,那就便宜我了。”
他说着就要去拿筷子,手还没碰到就见刚才还一脸不在意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谁说我不需要!”
素有高岭之花之称的姬朝宗一点都不在意如今门还开着,自己这番形象很有可能会被别人瞧见,他急吼吼过来,直接夺过碗筷坐到京景明对面的椅子上吃了起来,狼吞虎咽似的,生怕吃得慢些就会被人抢走。
等把几道菜都尝了一遍便开始赶人了,“没多余的碗筷,你自己出去吃吧。”
啧。
京景明看着姬朝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姬留行还是个见色忘友的主?”合着他陪人弄了一早上,连口饭都没得吃?也懒得同人计较,他起身往外走。
走到外头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步子,转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屋中轩窗大开,姬朝宗端坐在椅子上,眉眼和脸上皆挂着笑,一点都不复早间那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样子,他心中虽然为如今的姬朝宗感到担忧,怕他日后受人桎梏,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
可同时——
他也为他感到高兴。
能有这样一个人,喜她所喜,急她所急,因她情绪而产生喜怒哀乐,其实……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毕竟如今的他看起来才更像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重新扬起嘴角笑了笑,京景明收回目光,提起步子往外走,走到外头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个小吏拿着一道公文,面露犹豫之色,一副想进去又怕挨人训的样子。
“京大人。”小吏瞧见他忙拱手行礼。
“嗯。”
京景明看他一眼,“找姬朝宗?”
“……是。”小吏犹豫道:“属下有道公文需要姬大人批阅,但……”似乎觉得丢人,声音也低了下去,“属下已经去过三回了,大人都不满意。”
“去吧。”
迎着小吏诧异的目光,京景明笑道:“这次,他一定满意。”
他说完便自顾自往外走。
*
夜里。
时日已至八月。
初秋的夜,天黑得要比从前早,就连晚间的风也透了些微凉,顾攸宁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一串络子,心思却不在这上头,目光更是时不时看向外头……似乎是在等人过来。
午间让扶风送了午膳过去,怕打扰姬朝宗处理公务,她没让人久留,也就不知道姬朝宗满不满意,那口气到底消了没。
半夏出来问她,“姑娘,嬷嬷问要不要给姬大人准备晚膳。”
顾攸宁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须臾才道:“……准备吧。”虽然她也不清楚那个男人会不会像早间说的,过来接她。
“您跟他……”
半夏犹豫了一会,还是蹲在人身边,握着她的手,仰着头,小声问道:“吵架了吗?”
顾攸宁沉默了一瞬,半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们今天这桩事,说吵架应该也不算,毕竟吵架是两个人的事,而她跟姬朝宗,完全是姬朝宗突然生了一场气,她至今都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单纯就是因为她不肯生孩子?
可她不生孩子,也是为他着想啊。
他现在还未成婚,要是以后碰到中意的女子,要娶她为妻,这个多出来的孩子算什么?
虽说姬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个庶子什么的……但有这个必要吗?他日后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何必留下这么一个不明来路的孩子,而且他在外头名声一向很好,如今金屋藏娇已然让人诟病,若再来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岂不是更加让人议论纷纷?
顾攸宁从前很少去想这些事。
对她而言,除了赚钱照顾小满,便是洗清父兄的冤屈,至于这些男女之事……她是根本连想都懒得去想,其他人这个年纪总归是有一个希冀渴望的对象。
比如顾婉、顾筠都爱慕过姬朝宗。
可她却连个希冀的对象都没有,如今虽然和姬朝宗在一起了,两人也经历了许多,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但她还是摸不透他的脾性也不明白他生气的点,从前的理智冷静在面对这些事的时候好像都成了无用的东西。
她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只觉头都疼了。
半夏看着她这幅样子也担忧不已,刚要说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主仆两人听到这个声音,神色都怔了一下,又是两下,顾攸宁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边往外头走,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开门,你去和嬷嬷说一声,让她多加几个菜。”
“姑娘……”
半夏喊她,可顾攸宁已经提步过去了。
光影交织中,穿着红衣的女子脚步很快,带着几分急切,半夏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轻轻皱了皱眉,想起当初姑娘说的那些话,她心中是真的担忧起来……若是真有一日,姑娘和姬大人不得不分开,姑娘真能像她从前说得那样,毫无牵挂的离开吗?
门被打开。
姬朝宗一身官袍站在外头。
周遭人家虽紧闭门户,不时却能听到随风传来的嬉笑声,而廊下灯笼轻晃,并不算明亮的光透出姬朝宗的面容,不似白日那般生气,是很平静的面貌。
点漆般的凤眸,浓墨的长眉。
得天独厚的鼻梁下是带着一些粉色的薄唇。
他不仅拥有世人钦羡忌惮的身世,还有一张造物主偏爱的脸,无论什么样子都触人心弦……这会看着门后的女子,见她神色微怔,男人倒是率先挑眉说了话,“怎么,看傻了?”
看着他如常的神色和语气,顾攸宁那颗悬挂了一日的心倒是总算放了下来。
“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