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诸多恩怨纠葛,在他的嘴里,只化作寥寥数语,措辞克制简练,只是内容太过惊心动魄,饶是沈昭的叙述再平淡,仍旧把瑟瑟说得愣住了。
“……这也太……太……”瑟瑟只觉词穷,搜寻了许久,才衷心感叹:“太刺激了。”觑看到沈昭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她倒吸了口凉气,抚着胸口,耷拉下脑袋,很是惭愧地喃喃道:“对不起,阿昭。”
沈昭眉眼间甚是冷淡,道:“这恐怕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
瑟瑟如被霜打了的茄子,颓然看向他:“那你想怎么样?”
沈昭伏在案几上的手紧握成拳,绷得骨节凸起,森然发白,看得瑟瑟害怕极了,默默后移,用眼角余光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谁知他杀意凛然地握着手,过了一会儿,自己松开了,神色依旧冷凝,可眼底映入烛光,看上去有少许的温度,他耐着性子看向瑟瑟,重复:“把你的梦再说一遍,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瑟瑟不知沈昭为什么如此执念于这两个梦境,兴许是他察觉出了哪里不对——瑟瑟依言说得细之又细,等到说完了,她自己也察觉出些蹊跷来。
虽然听上去两个梦境讲得是一回事,但其实很不同。
瑟瑟的梦,宛如一出失了声音的皮影戏,十年光景匆匆而过,既模糊又破碎,只能依据画面猜出大致意思,唯一声音清晰的,便是沈昭在昭阳殿里质问她的那句话。
而沈昭的梦,却只有那么几个片段,只十分详细清晰地讲了一件事——瑟瑟背着他偷人。除此之外,前无因,后无果。
事实上,两人的梦都没有因果……只说了他们最后走到了那一步,没有说为什么,甚至没有说两人的结局是什么。
若这是前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是两人共同经历的,可为什么入到梦里,却是如此的……别扭。
瑟瑟见沈昭拧眉沉思,缄然不语,试探着抻出头,问:“你可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沈昭舒开眉间褶皱,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他犹豫了少顷,道:“若这是我们的前生,不会止于此,我们还会再做梦的。”他抬眼看向瑟瑟,“若是再做梦,一定要跟我说。”
瑟瑟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想:万一我梦见更香艳的场面,那可怎么说啊……
沈昭却好似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冷绷着脸,道:“不管你在梦里穿没穿衣裳,穿了几件,房里有没有藏男人,藏得离你多近……”
“好了,阿昭!”瑟瑟哀声恳求:“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阿姐快要羞愧死了。”
沈昭瞥了她一眼,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啊?”
沈昭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跟前,目光凉凉划过她的鬓侧、眉梢,最终落到了那双艳极媚极的漂亮眸子上。
“我送你的《女诫》,得看。”
瑟瑟在他怀里,举起小拳头,甚是诚恳地保证:“肯定倒背如流,背不过绝不出门。”
沈昭这才稍稍有些满意,柔缓了神色,松开瑟瑟,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今夜月色极好,玉轮高悬于天边,风静少云,幽远宁谧。
瑟瑟凝睇着沈昭那如精刀雕凿般的俊秀侧面,轻声道:“阿昭,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梦里的那个我……是不是很过分?”
问完了,她才觉得真是废话。
梦里是何情形,沈昭早就都告诉过她了,过不过分她自己心里没数么?
沈昭果然没理她,只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瑟瑟扭捏了一阵,忍不住又开始絮叨:“起初我做这个梦时,很害怕。因为我在梦里看见我背着你偷人,然后你想要掐死我……后来又无意中知道,母亲可能跟宋家旧案有关,所以更加害怕,怕我们最终会走向那个结局,所以我才想退婚。”
沈昭阖着眼,半点反应也无。
瑟瑟攥起拳头,朝着他的脸比划,谁知刚把拳头挥出去,沈昭睁开眼了。
瑟瑟:……
白皙秀巧的小拳头堪堪停在他脸上一寸,几乎与鼻尖相触。
沈昭的眼若深潭幽渊,溢出些精明神采,晶晶亮亮,眼一斜,目光落在瑟瑟身上。
瑟瑟默默把拳头收回来,轻声道:“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我也静下心来想了很多,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她像是飘摇在巨浪里的浮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栖息之所,笃定地道:“梦虽然虚玄,可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没有道理不信我,而去信那虚无缥缈的梦境,阿昭,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这是今夜自己说得最睿智的一句话,正满含期待地等着阿昭回应她,谁知回应没等来,马车慢慢停了。
傅司棋在外面道:“到公主府了,请殿下和贵女下车吧。”
瑟瑟紧咬了咬牙,气道:“不!我们没到!”
她赖在马车里不肯下来,沈昭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道:“好了,别闹了。”说罢,扶着她下了马车。
瑟瑟心头甸甸,堆满了事,不够细致,这一握,恍然惊觉沈昭的手竟凉得似冰透骨。
她一直知道他病了,可今夜他行事沉稳,风格凌厉,话少却狠,一直以强者的姿态战到最后,从未显露出半点脆弱来。
渐渐的,她就忘了他还病着,亦或者,觉得并不要紧。
瑟瑟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果然很烫,一时愧疚不已,竟忘了眼前之人不管外表上看再厉害,也只是血肉之躯,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她反握住沈昭的手,轻声问:“阿昭,对不起,你是不是很难受?”低头想了想,又道:“你跟我进来,我给你煎点药,喝了再走。”
沈昭脸上半点身体难受时该有的模样都没有,只是皎皎月光下,脸色惨白得厉害,他神色平静,唇角微微勾了勾,算是安慰瑟瑟,温声道:“我下午睡了一小会儿,落下些奏折需要批阅,得尽快回去。宫门已经落钥了,我知会顺贞门留了个角门,待会儿悄悄地进,怕再晚些会惊动旁人。”
瑟瑟难掩失落,沉默了片刻,道:“阿昭,其实我待你一点都不好,也不够体贴,我真是太粗心了……”
从前的瑟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昭有所触动,不知不觉间心软了,凝着瑟瑟那满含愧疚、关切的脸,稍一恍惚,等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微笑道:“好了,不过是风寒,瞧你这模样,倒好像我快要英年早逝了似的。”
瑟瑟顺势抓住他的手,认真道:”阿昭,就算你生我的气,那也不要紧。可是,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沈昭轻颔首,应下。
傅司棋将沈昭的马牵了过来,将缰绳搁到他的手里,沈昭牵着马转身,慢慢从公主府的门前走开。
走了十几步,余光看见瑟瑟还站在门前,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里那道门骤然打开,所有的浓烈情绪一涌而出——恐惧、怨恨、深到无法舍掉的爱意……
他只觉头晕得厉害,再也无法像面对徐长林时那般有理有据、从容应对,理智难以束缚住自己,猛地甩掉缰绳,跑了回去,将瑟瑟拥入怀中。
沈昭觉得自己好似在颤抖,亦或是怀中的瑟瑟在颤抖,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在打颤。
“瑟瑟,我爱你,可我不能爱得没有自尊。你今夜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糊弄我,现在必须告诉我,你还想不想退婚?还有,你……爱我吗?”
第26章 26章
这话一旦问出来, 便觉天地皆静, 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各自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瑟瑟在沈昭的怀里愣怔了许久,才终于抓住一点清醒的念头。
发生了这么多事, 阿昭是不是觉得累了?
若是她再含糊不清下去,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是不是就要放弃她了?
过去她想方设法要退婚,如一只被黏住了翅膀的蝴蝶, 拼命想挣脱囚网。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没有这个念头了……
不, 或许她从未明白过自己的内心。
从前她作天作地, 骄纵无度,是在内心深处觉得阿昭不可能轻易放开她,所以才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他喜欢她,离不开她。
可是这世上, 有谁是真的完全离不开一个人?
一颗再火热再滚烫的心, 被浇凉水久了,也会冷的。
她拥有的太多,渐渐被宠坏了, 觉得一切理所应当,从未想过要珍惜, 要用心地去维系。
上天的偏爱也是有时限的, 她享受到这里, 是不是要被收回去了?
瑟瑟突然想起了阿昭曾经对她说过话。
——“你总是这样,可恶时真可恶,好的时候又那么好,好到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是往后余生没有你,日子该怎么过……”
她又何尝不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往后余生,她的生命里没有了阿昭,那会是什么样的。
这万千思绪纷乱如麻,恍在一瞬间退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瑟瑟反抱住沈昭,蹭着他的前襟摇头:“不,不退。”
话一出口,瑟瑟感觉沈昭好像轻舒了一口气,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声线柔和似水:“那爱我吗?”
“……爱。”
沈昭勾唇笑开,笑容清澈温暖,有着能破除笼罩着他们所有阴霾的魔力。心间块垒顿消,他抱着瑟瑟,缓慢而有力地说:“瑟瑟,只要你爱我,纵然山高海深,一切皆可平。”
瑟瑟的脑子一阵空白,似乎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可偏偏思绪沉滞迟钝,一件也提不起来。
她怔怔看着沈昭,像是做了场梦,一魇沉酣,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
沈昭只当她累了,将她放开,目送着她进了公主府的门,亲眼看着雕门重重关闭,才慢慢退回,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这一夜太过漫长了,可终究是有夜幕散去,黎明破晓的时候。
瑟瑟留心着外面的动静,一直风平浪静,坊间并没有半点关于昨夜波折的传言,她这才放下心。
大约是阿昭暗中使了力气。
以前她那么心大,从来不会多考虑这些事,享受了太久顺风顺水的生活,也从来不去想,为了她的顺遂安稳,旁人要付出多少心血。
清晨沐着朝霞光芒,坐在长廊阑干上,鸢尾花开得正暄盛,花蕊上栖了两只蝴蝶,比翼展翅,相互追逐,甚是有趣,瑟瑟看得有些出神,呆了许久,听到漆门大敞的声音,料想母亲自宫里回来了,才整理衣妆,端端正正地出去迎。
兰陵公主一袭绣红芙蓉绶带金翎的大袖缎裙,容光焕发地款款走进来,后面侍女随从跟了一串,排场十足,见了女儿,朝后面摆了摆手,众人退下,独留了母女两说话。
兰陵扶了扶鬓边金钗,状若随意地问:“你跟阿昭昨夜又闹什么?”
瑟瑟一诧,随即了然。凭阿昭的手段,能瞒得过旁人,可一定瞒不过她的母亲。
她其实犹豫过,要不就跟母亲把话都说开了罢。不管她姓什么,不管她是谁生的,可她是母亲耗费了十六年心血养大的,不能因为外人几句无实证的话,就当真跟母亲生了隔阂。
可话要出口时,又想起了徐长林。
她十分笃定母亲绝不会伤害她,可是换成徐长林,却没有这么肯定了……
她不想跟徐长林走,可这一场纠葛下来,她也不想徐长林再受到什么伤害,只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回南楚去,从此山高水长,各不相欠。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等一切都了结,风平浪静后,她会向母亲和盘托出。
因而,她装作不甚在意道:“还不是因为阿昭总小孩子心性,争风吃醋个没完。”
兰陵嗤笑道:“说你小孩子心性我还信,说阿昭小孩子心性?这世上怕再没有比他更少年老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