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边走边道:“好,你比不过,我的好妹妹。”
沈昭“吧嗒吧嗒”迈着小步子追上瑟瑟,乖巧地仰头,一本正经道:“阿昭是男孩儿,是弟弟,不是妹妹。”
两人说话间回了南熏殿,膳食已备妥,兰陵公主去向皇后请安,不在这儿用,宋贵妃便带着瑟瑟和沈昭一起用膳。
一道笋羹做得极入味,沈昭很爱吃,瑟瑟给他一勺一勺舀进小瓷碗里,吹凉了再让他吃。
宋贵妃微笑看着他们,道:“阿昭,你是男孩儿,你得照顾姐姐,不能光让姐姐照顾你。”
沈昭把头从瓷碗里抬起来,圆润小巧的鼻尖上沾了一点笋羹,一耸一耸,煞是可爱。他愣了愣,随即乖巧地把碗用小手捧起来,放在瑟瑟面前,娇滴滴地道:“阿姐吃。”
瑟瑟又给他推回去:“阿昭吃,阿姐不爱吃这个。”
两人正谦让,外面陡然嘈杂起来。
侍女慌慌张张地进来,说:“黎贵妃来了,她……”
瑟瑟眼珠儿转了转,想到可能是沈晞挨了打,回去告状,黎贵妃来找她算账了,便整理衣襟站起来,冲宋贵妃道:“准是来找我的,今儿我把沈晞那小混蛋打了——没什么大不了,我才不怕她。”
说罢,瑟瑟就要往外走。
宋贵妃飞快拦住她,微微蹙眉,道:“你好好在屋里待着,不管因为什么,有我在,天大的事也轮不着你一个孩子来顶。”
说完,她理了理妆容,领着侍女出去了。
瑟瑟不放心,紧趴在茜纱窗纸上向外看,见两位贵妃神色不善地说了几句,在各自侍女用拥簇下去了正殿,人走远了,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瑟瑟退回来,一转头,却不见了沈昭。
她在寝殿转悠了一大圈,才在一个白釉点褐彩的置瓶后找到了沈昭。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几乎把自己攒成了一个球。
一个白嫩嫩的羊脂玉球。
瑟瑟无语看苍天,道:“你躲什么?”
沈昭怯怯地抬头,可怜巴巴道:“我怕,黎贵妃可凶了……”
“你怕什么?!”瑟瑟怒道:“是沈晞先打你的,她自己教子无方还有理了?你不许躲,跟我出去,咱们找她说理去!”
她上前去拽沈昭,沈昭却死活不肯出来,嘤嘤泣道:“不,阿昭怕……”
两人正纠缠着,宋贵妃回来了。
她双眸通红,脸色极差,直奔沈昭,像拎布娃娃似的扯着衣领把他提溜出来,问:“沈晞打你了?”
沈昭的衣领上扯,紧紧勒着脖子,白玉似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水雾朦胧地看向宋贵妃,瘪了瘪嘴,像是还要哭。
宋贵妃一声冷喝:“不许哭!给我憋回去!回答我,他打你了?”
沈昭果真不敢哭了,只抽噎了几下,娇声道:“打了。”
宋贵妃脸色铁青,问:“你还手了没有?”
“没有,大哥力气大,阿昭打不过他……”沈昭朝着宋贵妃伸出了小短胳膊,撒娇要抱抱,娇滴滴道:“娘,阿昭怕……”
宋贵妃浑身颤抖着深吸了口气,蹲下,抓着沈昭的胳膊,冷声道:“以后不许让他打你,如果他再打你,你就打回去,就算打不过,也得打!”
“憋回去,不许哭!”
“我告诉你,你舅舅没有叛国,他是战神,是英雄,我们宋家世代效力疆场,没有一个孬种,你也不能是孬种!”
从那以后,许多事便不一样了。
宋贵妃开始教沈昭练武,据说第一夜,沈昭刚下了学堂便被提溜出去扎马步,撕扯着嗓子哭了一整夜,宋贵妃愣是不为所动,由着他哭,哭完了还得接着练。
瑟瑟偶尔去南薰殿陪伴他们母子,时常会看到沈昭在院子里扎马步,怀里抱着一块不小的石头,顶着骄阳烈焰,汗如雨般淌,满脸委屈,看上去很是吃力,却不敢违逆他母亲的意思。
这么练了一年,转眼到了嘉寿十二年。
瑟瑟惊觉沈昭的身板健壮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
她曾偷偷跑去瀚文殿看过,沈晞那讨厌鬼再来欺负他时,虽然他仍旧不敢还手,却能轻而易举地将沈晞甩开。
深宫里流年难逝,正值多事之秋,兰陵公主很是忙碌,也不大有时间带瑟瑟进宫。
她跟在母亲身边,时常听见一些晦涩难懂的朝政议论。
“文贤妃又进了位份,今年的秋试又定了文相为主考,丞相大人这些年可招揽了不少门生,势头正劲啊,四皇子小小年纪便得了晋王的封号,人都说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除了晋王,还有岐王。黎贵妃厉害啊,拖着病体联络了许多黎渊昔日的旧部,把岐王殿下托付给了他们,听说,这些大老粗还搞了个歃血为盟,说誓死效忠岐王。”
兰陵默了默,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说风凉话的裴元浩,道:“黎家也好,文家也罢,手里都有皇子,都有指望。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了,不然,忙碌半生,到头来可别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瑟瑟坐在薄绢屏风后听得懵懂,手里玩着布娃娃,觉得很是无趣,便站起身,绕过屏风跑了出来,钻进了兰陵公主的怀里。
“娘,娘,你带我出去看皮影戏,我还想吃六香斋刚出炉的栗子糕……”
兰陵宠溺地把她揽住,还未说什么,便见裴元浩站了起来,冲外面喊:“备车,快点备车,去六香斋。”
兰陵瞧着裴元浩那纵容急切的模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轻挑起瑟瑟的下颌,笑意幽深地望进那双清澈的瞳眸里,问:“瑟瑟,这么多皇子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瑟瑟连想都没想,干脆道:“阿昭。”
裴元浩坐回来,不屑道:“那个奶娃娃有什么可喜欢的。”
瑟瑟嘟起嘴,甚是不快地把脸扭到一边。
她很讨厌裴元浩,最近爹爹总是因为他跟母亲吵架,所以她讨厌他。
兰陵公主轻笑了笑,艳光在笑靥间迸射出来,带着精明的神采,慢悠悠道:“可是,只有这个奶娃娃的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母族。”
裴元浩微微一愣,随即凝思认真琢磨起来。
琢磨了许久,他还是摇头:“不行,虽无母族,但有母亲,我姐姐贵为皇后,不能给一个嫔妃做嫁衣。”
兰陵笑意不减,淡淡掠了裴元浩一眼,道:“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的,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有了。皇后乃中宫,必然是未来太子唯一的母亲。”
裴元浩犹豫了一阵,复又低头看向坐在兰陵怀里玩布娃娃的瑟瑟,打定主意,拍了一下桌子,道:“好,奶娃娃就奶娃娃,既然瑟瑟喜欢,就给他镀个金身。”
瑟瑟玩得专心,根本没有听母亲和裴元浩在说什么,只知那日过后,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膳房呈给沈昭的羹汤里掺了毒,但例行以银针试毒和口尝试毒的尚宫局却没有验出来,沈昭误用了小半碗,昏迷了三天。嘉寿皇帝大怒,命彻查此事,但查了一圈,但凡有牵扯的人不是暴毙便是畏罪自尽,毫无头绪。
据说裴皇后把宋贵妃叫进昭阳殿,和兰陵长公主安慰了她许久,她从昭阳殿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颊边犹带泪痕。
一个细雨萧瑟的午后,宋贵妃把瑟瑟叫进了南薰殿。
沈昭已经醒了,小脸瘦了一圈,裹在棉被里坐在榻上,眼皮微耷,一副病弱娇憨的模样。
宋贵妃把瑟瑟的手放进了沈昭的手里,瑟瑟想反手握住沈昭,宋贵妃却不肯,非要让沈昭那小小的手握着瑟瑟的。
她含笑看着两人,道:“阿昭,你以后要保护好你的阿姐,你们要相互扶持,一生一世不分离。”
瑟瑟满怀义气地拍了拍胸膛,道:“他这么小,懂什么啊。还是让我这做姐姐的保护阿昭吧。”她好像忘了,自己也只比沈昭大了三个月。
宋贵妃爱怜地看了看瑟瑟,转头冲着沈昭温声道:“阿昭,从今天开始,你要快点长大,你要学会忍耐,要变得聪明一点……母亲不是个好母亲,不能给你最好的,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沈昭裹在被子里,挪挪蹭蹭钻进宋贵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娘,你最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娘,阿昭最爱你了。等将来阿昭成年去了封地,有了食邑,我就全用来给娘买好看的衣裳,买首饰,我们去看最好的风景,过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自一年前那场小小的风波后,宋贵妃已不再把沈昭牢牢护在怀里,什么都不让他知道,而是会有意无意地跟他说一些陈年旧事,他年纪虽小,可聪颖灵动,渐渐的,已开始明白了一些事。
前尘旧怨,他母亲的处境,在这小小孩童的心里,有了愈加清晰的轮廓。
宋贵妃欣慰地一笑,漂亮的眸子里是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幸福与满足。
瑟瑟犹记得,那日的雨下了许久,残荷满池,雨打风吹,连阙的琼台楼阁隐在薄如细纱的雨幕后,一切变得模糊而凄凉。
日暮时分,随着南薰殿里宫女的一声尖叫,宋贵妃的尸体被发现了。
饮鸩而亡,被发现时已凉透了。
那些日子瑟瑟被母亲拘在府里,纵然挂念沈昭至极,可是却进不了宫,只能从旁人口中听来些沈昭的近况。
裴皇后怜惜沈昭丧母,向皇帝提出将他收养在膝下。
重阳节前三日,天现异象,乃福星辅紫薇,是祥瑞之兆,宜立储君。
朝野之中为储君人选争论不休,但随着裴家和兰陵长公主的加入,开始出现一边倒的态势。
嘉寿皇帝由着他们争吵了数日,趁局面偏向了沈昭,火速下旨,立雍丘王沈昭为太子,入主东宫。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宋贵妃死了有月余,瑟瑟才被她娘放进了宫,去昭阳殿看沈昭。
沈昭坐在裴皇后的身边,十足秀气,十足乖巧,就与从前他在自己母亲的怀里一样,只是没了眼底的光亮,当没人与他说话时,他总直愣愣地看着虚空,出神发呆,像被抽走了魂魄。
当着裴皇后的面儿,自然是千好万好,一离开昭阳殿,回了东宫,沈昭就变了脸,冷冷盯着瑟瑟,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你为什么才来看我……才来看孤?”
第30章 30章
瑟瑟微愣怔, 觉得面前的沈昭眉眼如旧, 却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她默了默, 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 绞扭着衣袖,喃喃道:“我娘说……说近来宫里事多, 让我……不要来打扰你。”
殿中一片静寂,许久没能等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抬头看去,见他已坐到了案几前, 悄无声息地翻开了一册书简。
他有浓密的睫毛, 低垂时在眼睑处遮出两片细长的阴影,轮廓依旧秀美绝伦,肤质白皙细腻,安静坐在那里,像是一座精心凿琢的玉雕, 披了一层寒霜。
瑟瑟觉得他反常, 可又觉得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反常是应当的,她想安慰他, 可他自己对新丧的母亲绝口不提,瑟瑟也不敢提, 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惹得他更加伤心。
便这么僵持下了。
瑟瑟在一边的宝相花缂丝绣垫坐下, 托着腮看沈昭,这小人儿一本正经地翻看过一册又一册竹简,神色冷淡,仿佛是不喜人打扰,但却没有出言赶瑟瑟走。
时光消磨到天快黑了,侍女进来摆膳了。
来的是宋贵妃生前的陪嫁梅姑,端着杯盘碗碟的侍女们都站在寝殿外,唯有梅姑一趟又一趟地将膳食摆进来,不消几趟,就大汗淋漓。
瑟瑟看得奇怪,问:“让她们送进来就是,瞧把梅姑你累的。”
梅姑一脸隐晦地朝瑟瑟轻“嘘”了一声,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自贵妃走后,殿下便不许人进他的寝殿,奴婢好说歹说总得有人伺候他,他才勉强同意奴婢进来,但除了奴婢,旁人绝不许进。”
瑟瑟眉头皱了皱,心想:不许人进……自己刚才进来时挺顺利的,阿昭好像也没有要把她推出去啊……
膳摆妥了,沈昭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冷冷道:“不吃。”
这一下瑟瑟就来了气,也顾不得这殿中冷沉压抑的气氛,双手掐腰,道:“不吃?凭什么不吃?梅姑为了把菜都摆进来累成什么样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沈昭一直等着她说完,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压根没看她一眼。
“孤说了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