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那位穷书生睡醒了发生了什么?”仙仙追问。
“什么也没有。”长留低下头,小声道。
“衣裳错了。”春天缓缓走过去,“若是一品大官,那他穿的官服不是红色大蟒袍,而是紫色团花襕袍,也不带宝剑,官人们喜欢挂金鱼袋。”
长留呐呐:“我是听戏文里讲的...”
“后来呢?”春天笑问,“我从没听过这出戏,穷书生后来怎么样了。”
说话间李娘子倒是颤巍巍的走来,她尚未梳洗,神情憔悴,目光先落在长留身上,而后对几人笑:“今日又是我最晚晨起。”
仙仙打来热水,服侍李娘子梳洗装扮,春天一旁无事,便拿着梳篦替李娘子梳头。挽过发髻,春天见妆台上有盒白玉小瓶,上绘朵滴艳牡丹,旁侧有丹红印章,认得这是妆粉,便递于李娘子:“娘子搽这个罢。”
李娘子接过妆粉盒,在手中摩挲一番,又盖上,笑言:“这个留着以后再搽吧。”倒是拿起手旁的米粉盒子,沾手往脸上傅粉。
想是艳妆明抹桃红妆就,留待归人。
这日长留正坐在桌上写字,阿黄低声呜呜叫了两声,身子拱着往里钻去,门外噼啪一阵脚步声,赫连嘉言探头喊道:“长留,长留。”
“做什么?”长留停下笔,抬头望着他:“说好的一起来念书,你怎么晚了。”
“你身上的衣裳怎么又脏了。”长留皱着眉头,“你从哪儿来的。”
“城西有个富商娶妻,门前撒喜钱,我抢的最多。”他从沉甸甸的袖管里抓出许多钱,“喏,你不是看中那只雀儿了么,我同你去买。”
“明日夫子要考书,我还没背熟。”长留问道,“你书可念完了?”
“反正夫子也不管我。”赫连嘉言撇撇嘴,“走走走,我去同你买雀儿去。”
长留拗不过嘉言,两人携手出门玩耍去。
不多时,陆明月登门来寻嘉言,知晓两人出门玩耍,叹气道:“这孩子,整日里不着家。”
她与李娘子闲坐片刻,便告辞出门,却被春天唤住:“有劳陆娘子挪步西厢说话。”
陆明月偏首而笑:“春天姑娘却是何事?”
春天从枕下拿出一块帕子,递于陆明月:“想请陆娘子替我瞧瞧...”
陆明月接过春天的帕子,倒咦了一声,只见墙角杂草中,藏着一双青眼,半只青翅,长须细腿,遥看是一只藏在草丛中的寒虫儿,一幅绣图栩栩如生,如漆墨挥就。
陆明月仔细端详:“绣的很好。”
春天抿唇:“这是上回仙仙的那张绣绷子,我拿回来,自己添了些...”
陆明月倒想起此事,仔细抖开帕子瞧着,诧异道:“你补的竟然这样好。”
春天面上有些红涩,呐呐道:“以娘子的手艺,若肯说他人的好,那我也信了....前阵子听娘子说,冬日里大户人家衣裳准备的多,城里缺绣娘做活,我觍颜毛遂自荐,若娘子看的上,可否让我试一试。”
陆明月摸着帕子,沉吟半响,道:“别的倒不提,这活儿耗神伤眼,你伤未好,做这些又劳神费力,还是罢了吧。”
“劳烦娘子替我问问,别的做不好,绣几个手帕儿总成的。”春天脸色发红,软言出声,似有难言之隐,“总比什么都不做,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好,纵不为别的,我住在这儿这些时日,吃饭喝药,也不能白花李娘子的银钱...”
陆明月见她微微垂着头,模样有些儿难堪,略一思量,点点头:“那好吧,我那有些绣样子,改日带给你看看。” 春□□礼多谢,又嗫嚅道:“请娘子替我言语遮掩一二,别让李娘子知晓..."
春天自此接了一些绣活,帮衬陆明月做些花样子绣片,她的伤养的有些模样,伤痂开始脱落,生出新的粉白皮肉。
腊月里学堂放了旬假,长留不用上学,日日里还是温书写字,陆明月受不了嘉言泼天皮猴一样,勒令他每日起早跟着长留,定要念几回书才能出去玩耍。
可苦了阿黄。
腊日初七那日,赵大娘洗涮灶台,从缸里翻出些陈米红豆,果子杂料,并着松子、乳覃、柿、栗,小火熬了一夜,熬出了一锅腊八粥。
李娘子刚喝过药,进食甚少,略吃了两口便停住,眼神温柔,盯着长留喝完一碗粥:“等背过书,你跟着赵大娘送些腊八粥去街坊,向婶子叔伯们问个好。”
长留点头:“是。”
李娘子又吩咐:“今日浴佛会,你怀远哥哥说带你和嘉言去庄严寺玩耍,遇上杂耍把戏处,你拉着些嘉言别往人堆处钻,当心挤着了,等晌午僧人布施佛粥,一人喝一碗,喝完就回来,娘在家里等着你。”
长留点点头:“是。”他眼瞧着李娘子,顿了顿道:“我替娘亲讨一碗佛粥回来。”
李娘子摇摇头,捂着帕子咳道:“娘亲不爱喝,长留自个喝就好了。”
长留在椅上扭了扭,抬首有些惴惴的道:“娘。”
“嗯?”
“娘...我听见你...夜里咳了...”
李娘子愣了愣,柔声笑道:“娘没事。”
长留扭扭手,盯着桌子半响没说话,而后又道:“娘...”
“傻孩子,娘好好的呢。”李娘子把长留拥入怀,轻抚他,“娘没事。”
腊月里,家无虚丁,巷无浪辈,大人小孩儿过的最是忙碌欢快,腊月市比往年还热闹些,吃食果子腊味,衣裳首饰水粉,烟花炮仗彩灯,傀儡戏胡乐歌舞,街街巷巷热闹非凡,贩货的胡商们把珍藏的奇珍异宝拿出来兜售,年根里,妇人少不得打个新头面,衙门军队往上供奉打点都多。
驼马队里送来半爿獐子肉,可算是忙活了赵大娘好几日,怀远也不知从哪儿逮到一窝兔子,送到李家来玩耍,仙仙最恨嘉言日日里在耳边喊:“有兔子肉吃喽,吃兔子肉喽。”连着把兔儿藏到了厢房里。过了初十,市集上开始卖卫画门神、挂千、金银箔、烧纸、窗户眼、天地百分等物,年味是越来越浓。
瞎子巷隔得不远,有间叫济光寺的小庙,佛像破旧,香火不盛,里头住着几个老态龙钟的和尚,庙后有条清净窄巷,名曰功德巷,这功德巷是济光寺的产业,老和尚们把房舍出租,一半赁给坊里做了私塾,另半赁给寻常人家。
陆明月在功德巷里住了好些年头,她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图的是个免于被人嚼舌的清净,又看中隔厢的私塾,思揣孟母三迁的功效,也期望嘉言多沾沾学堂里勤学上进的气氛,收敛玩性。
赫连广到家时,院门紧闭,寂然无声。
男人也不敲门,在一人多高的土墙猿臂一伸,拧身稳稳的落在院内,自行开了院门,把马牵进了院子。
嘉言早起出门玩耍,只陆明月一人在家,正盘腿坐在窗下做衣裳,听得院里声响以为是嘉言回来,喊道:“嘉言?”
无人应她。
倒是马一声长嘶,踏踏的蹄声敲在石板上,然后是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也不怎么重,却敲钟似得回荡在耳里,她不知怎的心里突突的急跳,慌乱的下地。
院子里,赫连广披着身脏兮兮的毡袍,蹲在地上解着马蹄上的木蹶。
男人听见脚步声,抬头,眯眼上下打量她。
他身材极高大,眉眼深邃,瞳色很浅,有点泛蓝,盯着人看的时候便带着直勾勾的意味,肆无忌惮的让陆明月觉得浑身不适,又有些无地自容。
“家里可有吃食?”赫连广瓮声瓮气,嗓音粗嘎,许是连夜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陆明月眉头锁着,别开眼,隔了半响冷淡道:“锅里还有些冷食。”
赫连广应了声,拍拍脏手,转声迈去了厨房。
锅里只有几个硬邦邦的馒头,是嘉言吃剩的,赫连广灌了口凉水,就在烧火矮凳上蜷腿而坐,抱着屉陇狼吞虎咽起来。
陆明月站在外头,隔着挺远看他吃东西,那么大一个男人,弓着身子蜷着脚,窝在小小一张凳上。
她是汉人,生于江南春水连绵的姑苏城,年少家中蒙罪,举家来河西充塞,虽在边塞生活十多年,骨子里还是南边人的挑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茗茶品香,男人要工琴棋书画,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毫无存在感的男主女主就要见面啦!!!
第9章 述衷肠
商队翻过陇山,沿渭水而行,八百里秦川奔驰策过,已遥遥望见长安龙首山,锦绣城郭,就在眼前。
长安城外的开远门早有段家管事带着仆役来接洽,一见段瑾珂归来,一面忙不迭令人回去报喜信,一面又引着众人往长安城行去。
一番盛情招待不说,李渭几人在长安不做停留,同段瑾珂辞别。段瑾珂知道几人要回甘州过年节,吩咐曹得宁多以钱帛相赠,双方作别。
几人携了干粮酒水,日行百里,赶在腊月里回河西,到甘州那日正是十五,是民间拜玉皇大帝的日子,几人在坊口揖别,各自往家行去。
瞎子巷口住的王秀才穿一身簇新刮挺青袍,头戴方巾,在街坊邻里的簇拥下写平安文书,身边不知哪个眼尖的婶儿瞧见李渭,远远的拍手喊:“他侄儿回来啦!”
因着她这声大叫,王秀才下笔一歪,黑墨坏了落款,老秀才皱着眉头搁下笔:“好好的囔囔甚么,倒是毁了一张纸。”
街坊四邻有瞧见李渭的,纷纷上前作揖寒暄:“前日子还家去寻你,李娘子说未归,今日可总算回来了。”
“走了这许久,一路可还安生?”
李渭满身灰土,面色带倦,但依旧笑意不减,一一向四邻作揖:“一路皆好,外出许久,家中有劳各叔伯婶娘照顾,李渭不甚感激。”
王秀才尤叨叨数落着春婶儿,见到李渭也是喜不胜喜:“渭儿,渭儿,来看看老师这帖子。”
春天在屋中做针线,年节将至,大户人家都在置办衣衫首饰,陆明月忙不过来,托借看中春天手艺,送了些活计过来让春天帮忙。
赵大娘起早带着仙仙出门买家用,李娘子房门紧闭,应还是睡着,长留去了嘉言那温习功课,家中无人,春天忙了半日,听家中阒静无声,下榻至厅堂里寻了一圈,只有阿黄,懒洋洋的团在炭炉子旁打盹。
她胸骨未长好,尚不能弯身,鞋尖踢踢阿黄爪子:“阿黄,阿黄。”
阿黄拨开遮眼的爪子懒洋洋瞥她一眼,喉里呜呜两声,蹬着腿把炭炉团的更紧些。
“娘子未起,你不在屋门口守着,倒在这儿偷懒。”
阿黄最烦有人扰它,身子往暗处拱了拱。
“癞皮狗儿。”春天歪着头看了阿黄半日,叹了叹气,“你若是生在我家,早些儿被下人们打出去了。”
阿黄抬头,颇有些不满的冲她汪一声,翻过柔软的肚皮,露出块被炭火燎的焦黄的皮毛。
她鞋面触着阿黄的爪,“你天天围着炭炉子睡,是不是很怕冷。”
阿黄瘫在地上,眯着眼,满不在乎的打着滚,春天盯了它半响,也不知怎的呼了口气,最终嘴角翘起来:“癞皮狗儿。”
院里的积雪除尽,地面湿漉。只余老枣树下一拢残雪,冻的硬邦邦的,空气清冽,天澄蓝如玉。
她在院子里走一圈,停在老枣树底下,弯下身子抓了把雪在手心,团成一个雪球,待到手指冻的捏不住,扬起手,啪的一声把雪团砸在地上。
碎雪飞溅在青砖地上,而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黑色的皮靿靴踏进来,裹着块灰扑扑毡袄的男子左手拎着绸青的包袱,右手牵着匹嗤嗤喘气的灰马,立在门口。
少女脸上神色慢慢的收敛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来人。
她是不认识他的。
李渭见春天穿一身半新不旧蓝花裙袄,脸色苍白,面颊消瘦,抿着唇,杏眼有些戒备的打量他,大步迈进院里,立在院中,声音沉厚,略带一点砂砾似的沙哑,像旷野的风:“伤可好些了?”
春天松开僵硬的手指,垂下睫,轻轻点点头,蠕动嘴唇:“好些了。”
男人卸下马上负重,嘘声把马赶去马厩,手中抱着毡毯大步走来,他那道剑眉生的不错,此刻对她展眉笑道:“我是李渭。”
李渭,这个名字她听的熟了。
屋里一阵汪汪汪的叫唤,阿黄风一样从堂里窜出来,毛茸茸的尾巴摇曳的生机蓬勃,左奔右跳扑在李渭身上,李渭拍着阿黄的头爽朗笑道:“好了好了,阿黄,别闹了。”
春天隔的他稍远,待要说些什么,李渭扭头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她点点头:“甚好。”她看着年青男人,抚摸阿黄脑袋,又道,“娘子还卧在床中,赵大娘和长留出去了。”
李渭点点头,道:“知道了。”先把东西搬去耳房,而后上正堂,立在李老爹和李夫人神位下,引炭火燃香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