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都瞒不过她,沈迟还是先老实交代了:“那个……听说沅州江家那边也出了事?”
他斟酌着用词,但能听谁说?只是不想讲“我其实在你家放了探子”,未免太难听。
江怀璧不发一语。这消息她有意无意地放出去一些,但是沈迟得到消息就这么快?
“我去晋州便隐身了,你可以放心去沅州,晋州这边交给我就行。左右我也是要在这边查的,可以先给你探探情况。”
“你的目的是什么?”江怀璧疑惑。
沈迟轻嗤一声,“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和商人买卖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得失算得那么清楚。也就你天天干这些事。我上次不是说咱们是兄弟了么?就当帮你喽!”
“多谢。”江怀璧头也不回。
沈迟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喜悦感。
“不必。”江怀璧又道。
那还没来得及涌满的欢喜又被浇了一头的冷水。这为什么要拒绝呢?轻松一点不好么。
唉,算了,还是先走到晋州再说罢。
.
二人一路倒也安安稳稳并无波澜,且说京城。周太后于宫中接见周蒙,已有些日子没有好好说话的两人此时却俨然像个陌生人。
周太后坐在上首,并无半分外界传闻的病容憔悴,反倒是神采奕奕,气势逼人。多年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周太后一眉一眼间皆是威势,自然,在朝堂上掌控多年的周蒙也不见丝毫下风。
不过君臣之间毕竟还是有别的。
殿内习惯性仅仅留着周太后的贴身宫女,那两人是周太后的心腹。周蒙蹙了蹙眉也没说什么。
“兄长最近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你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议论周家的么?连皇后在后宫都要被人议论指摘。”
周蒙素来都是平淡的语气,“还望太后娘娘明示,什么叫沉不住气?”
周太后有些不可置信,便是如这样一个说话都没有半分脾气,在朝中都是能周旋就不正面对抗的人,是怎么逼得外界传闻是那样的?专断,横暴……这样的词是怎么用到他身上的?
便如现在,他也看不出周蒙任何以权势压人的样子。
可是她自己到底也是身处后宫,前朝难免消息不灵通。又没有什么证据,底气不太足。
“……那兄长且说说明渊的事情吧,这总该不会是谣传。”
周蒙不答反问:“难道太后就忍心看明渊一辈子毁在颍下?”
周太后皱眉:“可兄长做的也太明显了……”
“谁说是我做的,我从头到尾可是都没承认过那是我做的。”
周太后愣住,“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还能传错了?那还有这些日子兄长在御前呢,哀家听说你可是威风得很,陛下都对你另眼相待,阁中其他人都快成摆设了。”
“若臣说一切都是陛下安排,太后您信吗?”周蒙抬头。
还没等周太后说话,周蒙顿了顿又道:“他秦氏皇族要我周家亡,我一个人如何救得了?”
语罢周蒙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周太后走去。
身旁的宫女觉得事情不妙,躬下身子刚要询问,便听得周太后吩咐她们出去。二人行礼退下,殿中便只剩下兄妹二人。
周蒙也不知是年岁大了不灵便还是故意放慢脚步,他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目光却依旧平平淡淡。
终于行至周太后身旁,才弯下身子轻声道:“阿梧……你可知道先帝生前给陛下留了一道什么诏书么?”
周太后浑身一震。
诏书……不是遗诏。先帝当年那道一直压在身边却并未颁布的诏书,至死都未曾有人知晓。
周太后却是在先帝死后发现的,上面涉及皇位继承,以及朝中可用大臣名单,首要便提到了周家,然而对周家却与别家皆不同,若按诏书,周家绝对不会是今日这般盛景。
这事便只有周太后自己才知道的。她将那道诏书早都已经烧成了灰烬,周蒙怎么会知道!
“太后可还记得那诏书说太子……究竟是谁?”周蒙的声音很平和,却如娓娓魔音,令人惊颤。
周太后强忍着心里的波涛骇浪,但面色已经变了,又惊又疑。
“兄长,陛下是哀家嫡出,皇位定然是他的。”
“陛下究竟是不是嫡出,太后自己心里最清楚……”
“兄长!”周太后忽然厉声打断他,猛一拍旁边的桌案,茶水一颤洒了一桌,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殿中显得十分突兀。
周太后几乎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皇家玉牒上写着陛下是正宫嫡出,先帝也以他嫡出才封的东宫太子之位,天下人都承认的事,兄长凭什么敢质疑?”
周蒙道:“凭我知道这件事,凭我受先帝知遇之恩,凭我如今是内阁首辅,凭后宫不能干政!”
“兄长,你……”周太后声音忽然就软了下来,无力地垂下头,低声祈求,“我们都是周家人,我们都姓周……如今陛下不是很好吗?我是他生母,他不会动周家的……那道诏书现在已经被烧毁了,我们就当它不存在好么?”
周蒙冷笑:“阿梧你太天真了,你觉得陛下他会给周家多长时间,这段时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在欲擒故纵。”
“那兄长你还……”
“陛下不疯魔,周家如何活?”
先帝等了那么长时间,景明帝又等了那么长时间,如今鱼已上钩,又如何甘心放下?
.
江沈二人速度还算快,一路上竟也没有什么不轨之人拦路。快到晋王封地时沈迟便已换了行装,虽与江怀璧同行,却是整天都不见人影。
到了晋州以后沈迟的打算是自己先派人将信送去,这其中江怀璧先去沅州便可。然而江怀璧一进晋州便已有晋王的人前来拦住了去路,道晋王有请,刚进城的阵势就像要将人唬住。
江怀璧心中沉了沉,暗道若从晋王这一关过不去大概到不了沅州就要撕开脸了。
当初只是在京城听说晋州因晋王的缘故已经有了变化,今日一看果然大为不同。
任何处有守兵的地方都加重了守卫,看着新面孔还不少。
晋王竟也没为难他,着人将她一路带到晋王府,晋王甚至自己连面都没有出,她人直接被塞到了青古斋。
带她来的侍卫恶狠狠威胁:“若丁先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殿下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江怀璧不以为意。
第97章 丁瑁
江怀璧此次是第一次在白日里看到青古斋, 院子里也是幽静得很。她能感觉到院子里的那些机关都已经撤了, 如今风也静, 整个院子已然没有上一次肃杀的气氛, 因着丁瑁病重, 倒是沉闷。
看守的人大概都被晋王叫走了, 只留了一两个, 但功夫都不错。江怀璧不由得摸了摸袖中的暗器。那些人在进府时已对她全身进行了搜查,但袖中那暗器还是搜不出来的。总要做一些防御才对。
今日天气还有些热, 日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檐上,几只零零散散的鸟雀在院中树梢停了片刻也不肯安心留下来轻啼几声又飞走, 似乎也觉得这院子有些不大一样。
江怀璧目光沉了沉踏上台阶,掀帘进去的那一刹那便嗅到浓重的药味, 桌子上尚且放着一碗。现在已经过了早膳时间了,那药看上去应是没有服用。
她刻意将步子放重些, 便听到里面传来有些虚弱的一声:“进来罢。”
然后听到身后门被关上,她向四周望了望,屋内的窗也是关着的。
不由得皱了皱眉,丁瑁病重,也不能这么闷着啊。
但这很明显又不关她的事, 她绕到内间,看到垂垂老矣的老者须发尽白, 躺在床上似乎已奄奄一息。
她在不远处站定,朝丁瑁躬身一礼:“晚辈见过丁先生。”
丁瑁转过头,随即用手强撑着要坐起来, 江怀璧默默前去将他扶起来靠在床上。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我到底还是老了,扛不住的。”
江怀璧看他坐稳了便收回手臂,静静道一句:“丁先生,多有得罪。”
丁瑁轻嗤,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说得罪?
“各为其主,我与你本就是死敌,谈何得罪?是我在这晋州一辈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江家还能出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对晋王你大概比你父亲都通透,他只是求个安稳,你自己却知道晋王迟早会起事,一开始便将晋王府当做死敌了。”
丁瑁轻叹一声,“你父亲想做的你为他赴汤蹈火;你父亲不想做的你也为他提前周全。只是……你觉得你的身份能瞒多久?你一个女子又能撑得了多久?”
江怀璧猛的抬头看向他,丁瑁居然知道?这些年她的身份除了父亲母亲和祖父,身边那几个人知道,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至亲自然不会对她不利,身旁那几个也都是心腹,信得过的。丁瑁他居然知道!
但到底素来沉稳,江怀璧面色仅仅一瞬优异便又恢复平静,“有父亲和江家在,我的身份便不会公诸于世,一日为男儿身,一世便都是男儿身,我自有办法。我既能渡过十七年,此后便也……”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你身份的么?”丁瑁打断她。
江怀璧怔了怔。
“我知道你定是在身上做了手脚,但我阅人无数,若仔细观察,可凭感觉直接看出来。伪装的确很好,但你毕竟不是男子,一眉一眼一举一动尽管都在尽力靠向男子,但你那颗心,是女儿心。人的衣服可以变,性格可以变,气味可以变,但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通身气质和感觉是变不了的。京城传你清冷,高傲,狠辣,淡漠,甚至可以有女子倾慕你,你尽力地避开所有人,用那张冷面来遮掩自己,企图迷惑所有人,但一旦有人近身,便可察觉出端倪。”
江怀璧平静地听他分析,默然不语。的确,她的性子确实有些清冷,但也确实有避着所有人的意思。
丁瑁禁不住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跟着颤,竟有些坐不住,却挥开手不让江怀璧扶他,只无力地斜斜靠着。
江怀璧起身去外面桌子上为他倒了一杯水,水不烫,有些温。
“看来你也没有世人传的那样铁石心肠,我还以为你进来直接要掐死我这老头子。……不过我也就这几天了,用不着你来动手。”
江怀璧垂眸将水递到他手中,轻声道:“晚辈是很佩服先生的,一直未有机会向先生请教。”
丁瑁喝了口水才觉得口中没那么干燥,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见过她也不过寥寥几面,之前是没注意,发现她身份也不过是上次她来晋王府时他是在帘子后偶然觉得不对劲,细看回去又想了许久才断定她是女儿身。
然而她现在也不过十七。若搁到女子中也不过嫁人不久,正是新婚燕尔单纯甜蜜的时候,若为男子也该是埋头苦读势夺功名,满腔抱负。而她却已经在权贵中游刃有余,心中天地不知阔大了多少。
“我一直好奇你为何偏要踏上这条路,这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以你的身份,不愁找不着好人家。”
江怀璧目光清明,“族中嫡子稀少,大哥体弱,总得有人继承血脉。我虽是女子,也要做些什么。”
丁瑁略显震惊,他一直以为江怀璧女扮男装只是随意玩玩而已,不想她肩上的担子倒重。
“一路走来想必较常人也要艰难些吧。”
江怀璧轻摇头,语气轻松:“从我出生便被当做男孩养,时间长了,便当自己就是男子,已成习惯,不觉艰辛。”
丁瑁轻叹一声,“你天资不错,殿下有时也未能及你想的周到。……你确定了以后要入仕么?”
江怀璧也不避讳什么,轻轻点头。
“此次想要我来晋州的是先生吧,先生可是有何指教?”江怀璧从进入青古斋便已明了,晋王连她面都不见,听说她进了城便派人急匆匆将她接了过去。
丁瑁却并不答话,只叹道:“想当年我遍览群书,师父也赞我智谋过人。他临终时命我辅佐晋王登上大位,我便留在晋王府悉心为他筹划,可未曾想到大事未成便载到你手里。”
“我想问一句,先生敏锐,当时真没有半分疑心?我对斋中并不十分熟悉,自认为那机关改的并非十全十美。先生既然创了那机关,想必该知道如何解。”
“我年岁大了,即便察觉到也未必能躲得过,且你在那箭上做了手脚,我又能活几日?你既要对付殿下自然先盯紧我这个幕僚,如何肯给我活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