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梧笑起来,少年眉目俊美,整个人在天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如同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美玉,他道:“若有奴儿陪着,我便什么也不怕的。”
听了这话,林奴儿心中微暖,道:“好,那我们一同去。”
顾梧亲手替她系上斗篷,林奴儿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是一枚银襟扣,制成小蝴蝶的样式,在天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顾梧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林奴儿举着那银扣端详了一会,道:“在之前的正殿里捡到的,你认得吗?”
顾梧接过去看了看,眉头微皱,道:“似乎有些眼熟,但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这样式不算特别,兴许是哪个宫人落下的,禁庭里经常有犯了错的宫人和嫔妃缢死,掉一粒扣子不足为奇。”
紧跟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变,林奴儿道:“怎么了?”
顾梧轻声道:“最近缢死的那个是谁,奴儿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林奴儿就想起来了:“是春雪。”
她中毒之后,春雪就吊死在这里了,表面上看似是畏罪自尽,但当时景仁帝亲自下了定论,说其中肯定有隐情。
顾梧神色凝重地将那枚银扣举到面前,对着天光端详,道:“上面几乎没什么灰尘,必然是最近才掉的。”
林奴儿问道:“或许就是春雪身上的扣子掉了?”
顾梧道:“一等宫婢不可佩银饰,所以此物的主人身份应当比一等宫婢要高。”
而当初的重华宫里,地位比一等宫婢还高的,除了她与顾梧以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吴嬷嬷,另一个是掌事姑姑兰月。
林奴儿道:“吴嬷嬷已被问罪了,但是因为上次事发之时,兰月未曾在重华宫,所以没有被牵连,如今还在王府里。”
顾梧把那枚银扣收起来,道:“此事等我出去之后再查。”
林奴儿带着顾梧出了禁庭,那看守的太监大约是得了吩咐,并没有过来阻拦,林奴儿心下一松,猜测着,大约是景仁帝嘱咐过什么,只不许顾梧单独离开,怕他闯祸。
两人一同到乾清宫求见景仁帝,等候宫人通传,林奴儿在台阶上站着,看见顾梧脸色有些苍白,便将手炉塞给他:“拿着。”
顾梧自打懂事以后,还从没用过这东西,皆因觉得男子用手炉,似乎……娘们兮兮的?
但是如今奴儿塞给他,他便欣然接了,面上还露出一丝高兴的笑意来,和她并肩站着,只用右手揣着手炉,让林奴儿把左手伸进去,两人一同暖着手。
林奴儿倒是不介意,离开禁庭的时候,她把烧好的炭都放进手炉里了,这会儿暖呼呼的,不多时手心就出了汗意,然后她就感觉到有什么轻轻划过自己的手心,握住了她的手指,捏了捏。
林奴儿:……
她扭头看顾梧,对方正一本正经地看门廊下的雪,道:“奴儿,等过阵子下大雪了,我们再堆个雪人吧?”
说话间,手还抓着她不放,这分明是把她当暖手炉了,林奴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正在这时,殿里出来了个小太监,躬身道:“请王爷和王妃娘娘入殿觐见。”
林奴儿抽出手来,道:“走了。”
两人一同入了殿,殿里烧着地龙,还点了炭盆,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景仁帝正坐在榻边,太子妃竟然也在,见了他们来,微笑颔首。
林奴儿与顾梧行了礼,景仁帝摆了摆手,道:“起来了,梁春,给他们看座。”
“多谢父皇。”
小太监立即捧了绣墩来,林奴儿拉着顾梧坐下了,景仁帝看了他一眼,道:“在禁庭里待了这么些日子,可知道错了?”
顾梧垂首道:“儿臣知错。”
这么乖顺的回答,倒叫原本做足了打算的景仁帝一愣,盯着他看一会,才嗯了一声,道:“知错就好,错在哪了?”
顾梧恭恭敬敬道:“儿臣不该擅自动手杀人,应当将那贼人先交给刑部审问,再作处置。”
闻言,景仁帝的眼神转为震惊,那模样就仿佛是看见一只猴子突然开口说自己是人的感觉,下一刻,他就转向林奴儿,道:“是你教他说的?”
林奴儿微笑道:“父皇明鉴,儿臣可不敢教他说这些,是王爷自己想通的。”
景仁帝又看了看顾梧,轻咳一声,道:“能想通就好,这几日朕已经派人去查了那人的来历,你说得不错,此人并非善类,手头还有别的案子,在大理寺的卷宗上留了名,原是要被流放边关的,后来逢举国大赦,免去了他的罪行,不想他不思悔改,反而受人指使,犯下这等罪行,实在可恶。”
他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教训道:“日后再不可这般莽撞行事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先与朕通个气?”
顾梧垂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见他这么听话,景仁帝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又说不上来,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如今几岁了?”
顾梧看向林奴儿,景仁帝不悦道:“朕问你话呢,难不成你这都记不得了?”
林奴儿笑起来,对他颔首,顾梧才清了清嗓子,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今年十岁有七,明年就该加冠了。”
景仁帝冷不丁手一抖,茶盏都险些掉下去,他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顾梧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地道:“儿臣的病已经好了,多谢父皇的关照爱护,儿臣感激涕零。”
景仁帝深吸一口气,手指轻颤,眼看那茶盏要端不住了,梁春连忙上前来双手接过,惊喜交加道:“皇上,这是好事,大好事啊!”
“好,好!”景仁帝终于露出一个笑来,他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每一道沟壑都透着高兴的意味,道:“好!病好了就好!”
高兴过后,他又问道:“怎么好的?什么时候?”
林奴儿和顾梧同时顿住,过了一会儿,顾梧轻咳一声,道:“就是今日,儿臣……儿臣从房顶上下来时,不慎撞到了头,就好了。”
景仁帝沉思片刻,问道:“那你这头以后岂不是撞不得了?这撞一下就傻了,再撞一下就好了,这回头再撞一下……”
说到这里,他对梁春道:“快去请太医来给秦王瞧瞧头。”
顾梧:……
林奴儿:……
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敢解释,只好任梁春欢欢喜喜地去了,殿里的空气一时陷入了静默,林奴儿看向旁边的太子妃,道:“嫂嫂也来了?”
太子妃微笑道:“我来了有一阵子了,可算是有机会开口说话了。”
林奴儿微怔,景仁帝按了按眉心,道:“你一开口就没有好事情,没一个字是朕爱听的。”
太子妃道:“我昨夜算了一卦——”
景仁帝站起来,道:“朕有些头痛,先去歇息了。”
正在这时,一个宫人行色匆匆进来,伏跪在地上,景仁帝表情一变,下意识看向太子妃:“尚花临?”
太子妃只道:“皇上既然不爱听我说,就听他说吧。”
景仁帝的脸色变得不大好,但还是问那宫人道:“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那宫人颤颤道:“德妃娘娘没了!”
景仁帝猛地站起身来,袖子拂过,终是将桌几上的那一盏茶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第64章 “只要与奴儿相关,我都……
景仁帝双目圆睁, 看向太子妃,太子妃才平静地道:“应当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怎么这时候才发现?”
景仁帝气闷道:“那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朕?”
太子妃却淡声道:“早一点晚一点,难道有什么区别么?”
景仁帝一时语噎, 旋即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德妃是自尽而死的, 三尺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 宫里的宫人们险些没被吓得瘫软在地, 各个呜呜咽咽, 只说德妃一早就说身子不适, 把自个儿关在寝殿里, 不许她们进去伺候, 等到宫人敲门不应, 发觉不对的时候, 德妃已经死了,还留了一封遗书, 谁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景仁帝看过之后, 脸色铁青, 一言不发,只下旨命人好生打点后事。
回了王府后,林奴儿面露沉思之色,顾梧扶着她下了马车,一边问道:“奴儿还在想德妃的事情?”
林奴儿点点头,蹙起眉头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德妃她为什么要自尽?”
她顿了顿,又迟疑道:“你说她会不会像春雪一样,被人害死的?”
顾梧把手炉递给她, 道:“不大可能,谁敢潜入她的宫殿中杀人?春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婢,地位卑贱,一时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可德妃乃是一宫之主,地位尊贵,谁能避开那么多那么多宫人,将她杀死?”
林奴儿觉得有些道理,道:“那她果然就是自尽的了,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梧牵着她走过庭院,失笑道:“不如说是把柄。”
林奴儿见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说来听听。”
顾梧便提醒道:“她与诚王之事。”
林奴儿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知道了这事,威胁于她,所以她才自尽而死?”
顾梧道:“极有可能,她若活着,她与诚王的事情东窗事发,下场怕是要比如今凄惨百倍,倒不如先一步了结了,得了一个痛快,身后事也体面。”
林奴儿却仍旧觉得不对,蹙眉道:“可那人若真想要与德妃过不去,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将事情捅到皇上面前,不是更好?”
说到这里,她悚然而惊,停下脚步道:“难道逼死德妃的那人是……诚王?”
顾梧想了想,道:“这却说不好了,如今德妃是自尽的,死无对证,除非那人自己站出来,否则纵然是想查也无从查起,不过这事情,横竖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的。”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子,小梨过来替林奴儿接过手炉,解下斗篷,小奶猫也跑过来绕着林奴儿的脚边转悠,不住喵喵叫,伸着小爪子挠她的裙摆,还直立起来,试图往上爬。
林奴儿俯身将它捞起来,放在怀中,问冬月道:“小乖乖吃过东西了么?”
冬月抿着唇笑道:“才吃过了鱼羹,饱着呢。”
顾梧敏锐地回过头来,道:“小乖乖,它?”
林奴儿举起小奶猫,笑眯眯道:“不好听么?我倒觉得很衬它。”
顾梧看着她对那小猫儿爱不释手的模样,心里一阵泛酸,好半天才道:“哪里有我乖?”
夏桃几个都噗嗤笑出了声,林奴儿也忍俊不禁道:“和一只猫比,王爷真好意思。”
顾梧理直气壮道:“只要与奴儿相关,我都好意思。”
他说着,又试图去摸林奴儿怀中的小奶猫,那小奶猫倒也凶得很,伸着小爪子要挠他,一人一猫竟对峙起来,眼看着气氛一触即发,林奴儿把小奶猫往顾梧手里一塞,笑道:“你既然喜欢,就抱着吧。”
谁知一人一猫俱是十分嫌弃,一个往外扔,一个往下蹦,相看两厌。
林奴儿想起一事来,对夏桃道:“兰月如今还在王府里吗?让她过来,我有事情问她。”
闻言,夏桃立即去了,不多时回转,身后跟着兰姑姑,她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袄子,皮肤很白,模样生得很清秀,低垂着眉眼给林奴儿和顾梧行礼:“不知娘娘唤奴婢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林奴儿仔细地打量着她,问道:“你从前与春雪的关系如何?”
兰月愣了一下,才道:“春雪还是一等宫婢的时候,是由奴婢管的,多是分配些事情,私下并无私交。”
林奴儿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这样,我近日在宫中听说了一些事情,说禁庭里面忽然闹起了鬼,沸沸扬扬的,人人自危。”
她语调缓慢,目光紧紧盯着兰月的脸,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异常,道:“我想着,当初春雪不就是在禁庭里头上吊死的么?听传言形容,那鬼似乎有些像她,所以才想着找你来问一问,你若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或许可以说一说,这人都死了,往日种种俱成飞灰,若能让她瞑目,也是一桩好事,这么闹下去,扰得人心惶惶,也不是个办法。”
兰月的睫羽飞快地颤了颤,她低垂着眼,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真的不知,春雪当初出事的时候,奴婢并不在重华宫里,所以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并无异样,林奴儿唔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入宫去一趟禁庭,给她烧一些纸钱吧,也算是你们相识一场,如何?”
闻言,兰月的下颔略略绷起,她眨了眨眼,低声道:“是,只是……奴婢如今已非宫中的人,恐怕进不去禁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