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赵晋不爱听,在他瞧来,自家闺女哪哪都好,前几天柔儿跟他复述先生说的安安那些缺点,他心里不乐意,要不是这先生是托人请的,中间隔着旁人的人情关系,他定然立马就把人辞退了,哪还容得他在这儿百般挑剔他闺女?
赵晋道:“倒也不必太拘束她,年纪还小呢,慢慢来吧,来,给我抱抱我大儿子。”
他从柔儿怀里把彦哥儿接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我儿子不赖。”
家里两个孩子都养得精细,面白唇红,胖乎乎娇嫩嫩的,赵晋在孩子脸上亲了一记,又偏过头,俯身笑道:“过来,孩子娘也得亲一亲。”
柔儿白他一眼,抬手堵住他的嘴,“您快去洗漱,一会儿要吃饭了。”
赵晋笑了笑,正要提步,这时安安捧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奔过来,“爹爹,安安写好多好多字。”
一篇儿见方大纸,快能把安安整个人裹住了,上头画着五六个硕大的字,歪歪扭扭根本分辨不出念什么。
饶是如此,赵晋还对着认真钻研了半天,欣喜地道:“瞧瞧,我闺女这一横写得颇有颜柳之风。”
柔儿哭笑不得,听父女俩一个夸赞不停,一个洋洋得意,她有点儿担心,照赵晋这么个宠法,也不知对安安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日后,长寿立在二门前朝东边的回廊张望。安安念书的学堂布置在内外院交接的廊庑,他掐算着时间,提早就在外头等着。
片刻,门被从推开,那微胖的中年夫子踱着方步走出来,杏枝和小丫头梨若连忙走进去,替小姐收拾书桌被背囊。
长寿翘首望着,今天安安出来的格外迟,这么久还没动静,也不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他试探走上前,想朝里张望,想到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宜太过靠近,他又退下来,在月门外徘徊。
过了好一会儿,安安才被杏枝抱出来。小姑娘低声哼哼着,不时还抬手揉眼睛。
长寿心里一紧,怎么哭了?难不成又给先生责骂了?可小姐根本不怕先生,怎么会因他说了几句就哭了?
长寿一着急,就顾不上避着人,扬声喊了声“小姐”。
安安见是他,立时从杏枝怀里挣下来,几步跑到他跟前,仰着头道:“安安字写不好,先生骂人。”
她哭起来,委屈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安安的木剑没有了。安安不能练剑、学功夫。”
这对她来说,就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怎会不伤心不委屈呢?
杏枝刚要过来劝,就见长寿俯下身,蹲跪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只一尺来长的小木剑,“别哭,长寿知道小姐尽力了,虽然先生不满意,但长寿满意极了。这把剑给小姐,小姐看,上头刻了小姐的名字。”
他示意她瞧剑柄,上头雕刻着一个“安”字,一笔一划整齐干净,可比她写的好多了。
她止住泪,张大眼睛望着他,“安安、安安能摸摸吗?”
他微笑道:“能啊,这把剑是小姐的了。”
他摊开手掌,把木剑递过去。安安张开小手握住剑柄,握在手里的真实感让她重新高兴起来,她泪水未干就笑了出来,“小哥哥真好。”
长寿脸上微微泛红,站起身,退后几步,安安把玩着木剑,挥舞了几下,她扭过头来盯着他道:“哥哥舞剑,安安学。”
长寿顿了下,在小姐面前舞剑,似乎不合规矩……
可安安那双大眼睛,水样晶亮,像黑漆漆的水葡萄,写满了期冀和渴望。他连说个“不”字都不忍心,怕那眼底的光芒逝去换作失落。
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又退开几步,抱拳做了个起势。
剑走风至,臂若攀援,足尖点地,原地跃起树尺,做了个漂亮的半空盘旋。
安安拍掌道:“小哥哥好厉害!”
长寿动作不歇,一剑刺出,对准了松枝,枝头的雪片簌簌落下来,像纷纷又下了一场雪。
安安一身火红,厚棉滚毛大红披风,足蹬赤红羊皮夹棉靴子,立在雪里像一团火。明媚得无法忽视去。
长寿最后一式,拔地而起剑指斜下方,若此刻迎敌,对准的就该是对方的心口,他着意去学一些杀招,不求动作繁复好看只求劲力实用。总有一天,他要取仇人首级……
只是一瞬恍惚,剑身被人用两指轻轻钳住。长寿一怔,听见安安雀跃的喊“爹爹”。
赵晋别住那剑刃,瞥了长寿一眼,才把力道卸掉,放开了那柄木剑。
杏枝等上前来行礼,赵晋点点头,俯身把安安抱起来。
安安笑着指着长寿道:“爹爹,小哥哥会飞,好厉害的。”
长寿已退开数步,戒备地望着赵晋的背影。赵晋没有回头瞧他,也没有顺着安安的话题去说,他掸了掸安安头顶的雪沫子,笑道:“安安饿了吗?我们回屋去找阿娘讨点心吃?”
安安立时忘了旁的,笑着拍手,甜甜地说:“好。”
长寿握着木剑,目送赵晋抱着安安走远。他牵唇苦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福喜回身,把他动作表情瞧在眼里,他知道大小姐很亲这个马房小厮,但他终究不是自己人。这些年他甘于留在马房做事,不显山不露水,也一直没有再提过要报仇,虽是一幅本分模样,但福喜知道,他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知暗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爷虽放话说不必理他,福喜总觉得不安心,他有种预感,这小厮迟早会闹出些大事来。
次日,安安小跑着来到马房,“小哥哥!我的剑呢?”昨天被爹爹一打岔,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长寿把木剑双手递给她,垂眼道:“长寿是下人,您是小姐,往后……别再喊哥哥了。”
这些年他一直把这个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妹妹,用她来填补自己心内空掉的一块儿,说起来何其可笑,他只是个下人,凭什么妄想去当千金小姐的哥哥?
安安无辜地望着他,迟疑道:“小哥哥?”
长寿抿唇。
他想,她还这么小,哪里能明白大人之间那些复杂的恩怨和感情。更没人能懂他的别扭和不甘,他无人可诉,只能烂到肚子里,连解释都多余,谁在意呢?
他躬身道:“小姐请回吧,长寿要做事了。”
安安一步三回头,终是走了。
他仰头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浓云密布,空气中蕴着沉重的郁气。今晚兴许又是一场大雪。
晚上赵晋命备车马送客,马房半数马匹都套车牵出去用了,赵晋在外头还要赶一场晚宴,长寿随行牵马,天亮才跟车回来。
赵晋自去上院补眠,但长寿他还不能休息,他得把昨晚用的车一一拆卸下来,把马匹归到马厩去喂饱干草洗刷干净皮毛,他才能去休息。
“小姐慢点儿!”
熟悉的说话声,是杏枝。
长寿回过头,就见穿着水粉小袄的安安怀里抱着个小食盒,飞快地朝自己奔来。
他下意识想躲,刚洗完马,身上脏得很,味道也很难闻。马房这么脏,她穿这么漂亮,不应该来这儿。
安安把怀里的小食盒递上来,眼睛弯成月牙,笑道:“糖,好甜,给小哥哥吃。”
长寿板起脸道:“小姐又糊涂了,小人叫长寿,是马房当差的小厮,不是小姐口中的小哥哥。”
安安像是听不懂,吭吭哧哧地艰难把食盒拆开,拿出一捧糖,“小哥哥吃糖糖。甜的。”
长寿望着她踮脚高举着一把酥糖的样子,心情好生复杂。又是酸苦,又是无奈,他该怎么跟这小人儿说清楚,自己根本不配被她这样看重。
“小姐,该念书了,先生等着呢。”
杏枝在催促了。
安安把糖往他怀里一塞,“小哥哥吃,等着安安,下学来玩!”
她头也不回,小短腿跑得飞快。
长寿捧着糖,垂头沉默着。
××
上院,柔儿在和金凤说话。
“你瞧仔细了?真的吗?”
金凤抿嘴笑,凑近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待会儿你瞧梅蕊走近了,就能闻见那茉莉花香,有名的雪月楼产的,错不了。”
俩人正低语,梅蕊端着药走进来,“太太,汤药熬好了,您趁热……”
一抬眼,见金凤和柔儿都望着自己,她不免有点心虚,脸上一红,道:“怎么了吗?”
柔儿含笑不语,金凤揶揄她道:“今儿气色真好,用了什么膏方?给姐姐也介绍介绍。”
梅蕊脸色更红了,飞快地瞥了柔儿一眼,忙又低下头,“哪有?金凤姐莫打趣我。”
金凤道:“你是太太屋里出去的,可不能堕了太太的名声,凡事讲求个礼尚往来,你别短了人家好处才是。”
梅蕊提声道:“姐姐好生奇怪,干什么突然说让人听不懂的话,我不跟你说了,炉上温着汤呢,我去啦。”她忙不迭从屋里逃了出去。
金凤回身对柔儿笑道,“太太,我没说错吧?”
柔儿点头,“看来咱们院子里,要有喜事了,得提前准备起来才行,明儿叫铺子送几块大红料子,大伙儿一块儿帮着选选。金凤开库房,取几样首饰出来给梅蕊做添箱……”
屋里在商量什么,梅蕊不敢去听。她心砰砰跳,回到自己房里,对镜抿了抿头发,镜中人描眉画眼,薄施粉黛。那日福喜跟爷从外办事回来,塞给她一盒茉莉香味的胭脂,她左思右想,才拿出来用了。
这一年他百般殷勤,其实她的心防早就解了,不过碍于脸面,说不出口。金凤说要讲求礼尚往来,她回个礼,是不是……也可以呢?
没几日,福喜腰上就挂着一只显眼的荷包四处招摇。
柔儿跟赵晋商量,想来年春给俩人办喜事。赵晋自然没意见,但福喜一成亲,少不得要抽出时间陪妻子,往后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必然就少了。
管事提议在福盈和发财里头选个人出来接替福喜的差事。赵晋有点头疼。他习惯了用福喜,有些事不用他说破,一个眼神福喜就能猜出他是什么意思。
一时半会要换人,少不得要耐心教。
福盈稳妥但性子有些木讷,有时要发威要作恶,他就会怯场。
发财倒是胆子大,但不够稳重,气势上也压不住人。
外院三管事向赵晋举荐长寿,“这孩子聪明稳重,沉得住气,这些年我冷眼旁观,他在马房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可一点儿不抱怨,什么事儿到他手里都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爷要是不弃,可先调过来观察些日子……”
长寿的来历除了福喜等几个格外亲近的人知道,其余人一概不知他身份。因此管事举荐得颇为意诚,赵晋扔下手里的书,捏着眉心道:“再说吧。”
长寿不会永远留在赵家,再说,他也信不过姓姜的孩子。
第124章
福喜新婚, 不少商家都来庆贺,虽是赵府奴仆,但排场颇大, 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富户办喜事。
梅蕊在柔儿房里服侍三年,如今出嫁,自然也要风光体面。
柔儿赏了一匣子首饰, 另有压箱的钱。梅蕊本来坚持不肯要,首饰太贵重, 没听说谁家婢女出嫁给这么厚的赏,柔儿对人太实在了,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
柔儿难得板起脸,斥道:“你收着,要是不肯收, 就不许你出这个门儿!”
金凤也在旁劝:“太太赏你的, 这是福气, 不能往外推的。”
梅蕊无奈收下了, 跪下来给柔儿磕头。
赵晋赐了一座宅子,就在赵宅后头不远。两进院子,小两口住也足够了。
此刻那小院内外挤满了人, 不少人家都派了体面的管事来送礼,也有一些商人亲自来, 这些人平素都“福爷福爷”的唤,很给福喜面子。
外头爆竹响起来,有人唱道:“吉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