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欣喜身边人都瞧在眼里。好比久旱逢春,恰如常雨终晴,他得偿所愿,这些日子比从前手头更松,但凡谁说句吉祥话,他都要摸出银子狠狠的赏。
福喜冷眼旁观小院的人情,想到陈柔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比从前,有些事应当重新安排才好。于是迟疑地跟赵晋谏言,“小人瞧何厨娘有点嘴碎,再就是不太有眼力价儿……”
赵晋是什么人,他只闻个话音就能猜出个大概。从前他去小院,不时金凤端个糕点上来,说是陈姑娘做的,他没多想,觉着许是乡下丫头做惯了,闲不住。如今听闻福喜这么一说,他就明白过来,哪里是她闲不住,是底下人不听使唤。
赵家的下人,向来没有敢触他逆鳞的,个个乖觉的很,哪里用得着他来费心。当初置外房,想到自己偶然要去吃个酒菜,不可委屈了口腹,管事的举荐了这位何厨娘,说原先给老太太做小灶,很受器重,还推荐他试了两道菜,觉得手艺还不赖,才迁出来摆在月牙胡同伺候。
倒不曾想,这刁奴欺软怕硬,见主子不多约束,就敢蹬鼻子上脸。嘴碎?
他从来容不得编排主家的下人。
赵晋面上不显,平淡饮茶,默了片刻,问福喜,“家里可还有合适的厨上人?若是没有,外头买一个,务必要身家清白,手艺上乘的。要懂规矩。”
陈柔那性子,绵软又胆小。给她个厉害的婆子,多半要吓得她不敢吭声。他又顺着想到她细细的四肢,像没长开似的骨架,稚嫩的脸颊,又想,不知她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生产的时候会不会顺利……
赵晋没跟柔儿打招呼,那日午后,她还在休息,发财就从门外领回来两个人。
金凤闭住屋里的门,站在廊下打眼色示意二人动作轻些。那二人点头,直冲进后罩房,把在午歇的何厨娘从床上薅起来,堵上嘴架着就往外走。
何厨娘吓傻了,她在小院作威作福一年多,乍被两个健壮的侍卫钳制住,肥胖的身子挣都挣不脱。
她大声喊叫,却被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声响。
发财把门敞开,待何厨娘被带出去,他对着他们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就回身将门关了。
金凤低声问道:“福喜有没有说,会怎么处置何婆子?”
发财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咧嘴竖起指头,指了指自个儿的舌头。
赵家家规,多言快语,妄论东主,板百鞭十,拔舍针嘴。
金凤打了个寒颤。多少年了,爷都不曾出手惩治人。上一回他这般动怒,还是三姨娘去的时候……
往事兜头涌来,金凤只觉得冷。她抱住自己,抬眼望了眼头顶的八月艳阳。已经入秋,这暖阳,是夏末遗下的最后一点温柔了吧?
屋里柔儿听见开门闭门的声音,才带着困倦的声音传出来:“金凤,是谁来了?”
金凤朝发财打个眼色,推门回到屋中,“没什么人来,刚才奴婢打发发财帮忙买头油去了。”
柔儿没疑心,慵懒地翻个身,又睡着了。
——
天气说冷就冷,变得飞快。
柔儿觉着换夏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翻出夹棉衣裳出来穿了。小院里的岁月都像是静止的,安和又百无聊赖。
她自打查出有孕,金凤等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怎么都不准她靠近厨房。给家里的馆子供的酱菜,都断了一个来月了。可哥哥嫂嫂还是按时送钱过来。
她没有推辞。她不敢对别人说,自己需要钱。暗自新缝制了一个口袋,专门装铺子里经营来的利钱。哥哥要维持生意,店子要运转,说明除却给她的数目,账上还有可流动的银资。
新来的厨娘姓钱年纪很轻,金凤说何厨娘年纪大了,跟太太求了告老还乡,柔儿也没多置喙。钱厨娘三十来岁,性情温和,寡言少语,尤为勤快。不光厨上的事做的好,还主动帮忙打扫浆洗。柔儿问她怎么做那些精巧点心,也知无不言地耐心教给她。
柔儿学了一肚子本事,奈何没机会实践。过了头仨月,她孕吐的次数明显少了,胃口也开始变好。
家里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哥哥借辆板车,把母亲也拉过来瞧了一回。母亲瞧她住着宽阔的院子,呼奴唤婢什么都不必做,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回落到地,拖着她的手说:“孩子,当初卖了你,娘当真心如刀割,如今瞧来,你在这儿没受苦,比跟我们过苦日子强。”
柔儿这个月什么都不做,又有补药汤水滋养,明显丰腴起来,皮肤也更细嫩,因睡得足整个人瞧来容光焕发,陈婆子瞧在眼里,心中明了,赵官人待自家闺女是好的。
又细问她,胎相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柔儿一一答了,母女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回,依依不舍作了别。
夜里赵晋过来,瞧她眼睛哭得有点肿。
她家就她一个闺女,自小就孝顺懂事,爹娘哥哥都疼她,若是嫁给了顺子哥或是同乡的其他男孩子,她就能时常照顾家中,在爹娘跟前尽孝。哪像如今,回家回不得……
但她又知道,其实自己没资格抱怨。她是卖给赵晋的,是收了钱来的,他买了她,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他想怎么管束都是应当。
赵晋这几回过来,几乎都没有沾酒,一进屋就奔进净房,怕又有什么脂粉味熏着了自个儿没出生的宝贝儿子。可今儿他明显醉的厉害,眉眼阴沉沉的,一进来就朝里头走。
柔儿已经躺下来,挪动身子要给他行礼。
不等她下地,赵晋就已走到近前,上前来撩开帐子,就去解她那件水粉地绣梅花的寝袍。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的,柔儿怕他失手压到肚子,抬手使劲推他。
赵晋察觉到底下的人在跟他较劲,他笑了声,攥住她手就按在床头,朝她唇上吻过来。
她如今不作呕,可也受不住这么被按着头动不得。扭头逃避着他的追逐,手上使劲挣扎着。
赵晋多用了成力气,将她死死按住。
“我的乖,羞个什么。”他半眯着眼发笑,将她唇抿得又红又肿。
他长长叹了声,突然松开钳制,俯下来紧紧抱住她。
柔儿吓了一跳,好在他弓着背,还知道不能压到肚子。
她声音涩涩的,听他喊她“心肝儿”,就害羞又别扭。
赵晋脸颊蹭着她颈窝,还时不时衔住她柔软的耳珠。
她耐着那滋味,抿住唇怕自己出声惊动了他。
他缠上来亲她的眼睛,一点点,特别轻柔,特别小心。
柔儿张开颤动的睫毛,想回抱他。
手张开在半空,——
他突然呢喃了一句。
“疑霜。”
后面还有半句,“……”太含糊了,根本听不清,抑或是他根本没说完。
柔儿僵住了。
他撩起梅花裙子,骤然突送。
柔儿咬住唇,半空中停住的两手无力垂下来护住肚子。
他起身与她稍稍分开,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她苍白的脸。
一瞬恍惚,唤错了名字。又一瞬清醒,理智回笼,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此刻,他的渴望只有她能慰藉。
他面无表情,恍然适才他那声轻唤只是柔儿的错觉。
他还记着她有孕在身,将她抱起来翻过去。
她跪在软而厚的垫子上,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颤。适才的慌乱迷醉一丝都不剩。她贴在枕上,汗湿了发梢。
赵晋解脱了,他立时退开,跨出帐帘走去净房。
柔儿瘫在床沿,身上盖着薄衾,她眼望着那支快要燃尽的红烛,奇怪的发现,自己竟没什么感觉。
许是早就习惯了。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好奇的是他今晚怎么了。他这样重视这个孩子,平素连抱紧她都不敢。
今晚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失控醉酒,让他顾不上她的肚子强行来了一场。
她又想,前几个月,他面无表情的深夜前来,每次都沉默而霸道,单纯的就只是发泄。那又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在浙州说一不二,这地界又有谁能惹得他如此呢?
“疑霜……”这个名字在她口中打了个转。
赵晋洗漱毕,缓步走到床前。
将薄衾撩起,他伸臂抱她,“觉着还好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柔儿正想摇头,他的目光忽然定住,瞳孔猛缩。
柔儿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见衾被上有两滴非常浅淡的红。
她惊得爬起来,将衾被抓在手里凑近了瞧。
赵晋脸色发白,他着实没料到,没料到会伤了她。
此时他的惊惶并不比她少。他站起身,弹开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迟疑道,“让我看看……”
柔儿不肯,她抱着被朝里缩。
赵晋捉住她脚踝,将她扯回来,她闭紧了眼睛,羞耻得想从这世上消失。
赵晋脸色很差,他对着她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柔儿慌乱的穿袄裙,他又行过来,问她:“你适才没觉着疼,或是怎么?”他有些懊悔。她若不舒服,为什么不跟他说?
可在柔儿的立场上,她哪里有资格说不。且他刚才那个样子,她试着推了,也没有推开。
两人同时沉默下去。柔儿抿着唇,不想说话。
赵晋坐在外间炕上,时不时余光瞟她,瞧她有没有异常。
好在大夫来得很快,巷口就有个药堂,正是上回给柔儿诊出喜脉的那位。
郎中凝眉诊脉,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金凤在门前翘首听着屋里的声音,生怕错漏了什么消息。
赵晋一直默然握着杯茶,挺直脊背坐在外间炕桌前。
郎中诊了左腕,又诊右腕,柔儿一颗心发紧,像被绳子勒住了,喘不过气来。
片刻,郎中收了脉枕,沉吟道:“夫人动了胎气,如今孕期尚短,胎位不稳,小人建议夫人静养几日,待得不再见红,再正常起居。至于房事……”
郎中咳了声,音调稍扬以确保赵晋也可听见,“如今且暂缓吧。等六七月以后再、咳咳……不迟。”
柔儿顾不得羞,她追问道:“大夫确信,我腹中的孩子无事?”
郎中含了笑,对这个腼腆的小夫人印象很好,“夫人不必太忧心,只要不动大红,莫乱吃东西莫给人推撞了,以您的底子,这胎应是安稳无事。再者夫人莫常忧思,放宽心怀才行。多思多虑,于胎儿难免有碍。”
柔儿总算放心,想到适才突然见红,这会儿还后怕的不行。眼睛红红的,只是碍于还有旁人在前,不肯落泪。
金凤抓了把赏钱,将郎中送了出去。
屋里仍静得可怕,赵晋和柔儿均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
赵晋手里的茶冷了,他松开手,起身挪到屏风后,穿回外袍,无声离去。
门被从外关住,柔儿抬手抚着肚子,喃声道:“宝儿,你要争气,千万别出事呀。你爹是疼你的,你别误会他。娘也疼你,盼着你平安出来呐。”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院外,车轮声辘轳,赵晋乘车离开了月牙胡同。
天快亮了,明月楼的歌舞当歇了,宾客抱着佳人,该回宿房留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