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杨摆摆手,他自从去了扬州,就跟撒了欢一样,是青楼的常客,虽还没成亲但是外头养的小星可不少,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多舌告到姑娘秦先生那里去,弄得不止总号发了训诫,连秦先生也写了信来,弄得他灰头土脸大半年,现在是万万不敢去见先生的。
玲珑白他一眼:“那不就结了?”
左杨见着四处无人,拉着玲珑的袖子:“今儿晚上重泽楼,我请你吃饭,山西有个粮食商人想求见先生,你先看看,咱们好歹也是三四年的情分,你去瞧一眼。”
玲珑冷了脸:“没空。”
左杨追着玲珑从票号侧门出来,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嬷嬷一脸肃穆:“玲珑姑娘,先生有事吩咐你。”
玲珑哎一声,三两下上了马车,问:“秦嬷嬷,姑娘风寒好些了吗?”
秦嬷嬷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先生说,叫几个大烟枪一熏,反而鼻子不堵了,舒缓多了。”
这次姑娘把两京一十三省分号的掌柜统统叫来北京,商量的就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有几个耄耋不肯松口,整日坐着商议,偏偏其中有几个老烟枪,议事厅叫他们熏得云雾缭绕。
左杨见秦嬷嬷没搭理他,堆着笑脸:“秦嬷嬷,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看着比我走之前还要硬朗了些……”
秦嬷嬷抬了抬眼皮,不阴不阳回了一句:“左小子,你这回从扬州回来,人倒是大变样了。”
左杨尴尬得笑笑:“哪里,在您老人家面前我还跟原来一样。”
秦嬷嬷伸出手指点了点:“上车吧,先生也要见你。”
左杨啊了一声,心里不上不下没个谱儿,心知自己这顿挂落是吃定了,一路上不言不语,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儿,半点没有外头左二爷的风采。
马车咯吱咯吱压着路旁的积雪,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棋盘胡同。下得马车就见‘秦宅’二字,与大多数京城的宅子一样,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别有洞天,绕过照壁,便是两颗极高大的青檀树。
也是因为这两颗青檀树得先生喜欢,票号里的人便不把这里叫秦宅,反而叫小檀园。
从回廊过,便见流水上的醉卧轩,几个分号的大掌柜也不怕冷,坐在石凳子上吵得厉害,见着秦嬷嬷领着人过来,笑着打招呼:“秦嬷嬷,秦先生的病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商议?”
秦嬷嬷笑着摇头:“诸位大掌柜,我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哪里知道你们的大事?”
只这么一句,便推过去了。那几个分号的大掌柜拍拍手,抱怨道:“我们都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了,各地的分号都没人主持大局,要是有个什么事,地方上可怎么办?”
另外一个抽了口旱烟,咂咂嘴:“老胡,你还没瞧出来吗?秦先生这时在熬我们呢?这五年来,她想做的什么事,有没做成的吗?别的就算了,收学徒连女娃娃也收进来,这可不行。往年间我在外边没回京,你们也不知道劝劝先生。这回见了先生,我必须好好说道说道。这男女有别,男女大妨,这根线可不能松……”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胳膊,低着声音:“周掌柜,你大烟杆子抽多了,胡咧咧什么……”这大通票号的大主子、二主子可都是女子。
周掌柜自知失言,嘿嘿笑一声,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两句:“你扯我胳膊干什么,我是说女学徒,又没说别人……”
秦嬷嬷仿佛没听见刚刚这番话,笑笑:“几位大掌柜宽坐,我有事回先生去了。”
说罢便领着玲珑同左杨往“澹静堂”去,地如其名,隐在万尾篁竹之后,一时之间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吹声。
秦嬷嬷领了玲珑进去,独留左扬在门口等着,过得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悠扬清丽的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①
左扬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放肆,眼睛盯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唱完了【皂罗袍】,刚另外起了个头,便听见先生的声音:“好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我新得的云子,紫檀棋盘,你带回去吧。”
左扬忙抬起头,就见里面出来一个绯色衣衫绣牡丹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
在左扬身边站定,轻轻瞥了他一眼,便露出万种风情来,声音也清清朗朗:“左二爷,久闻盛名。”
左扬并不认得他,但是先生身边的人,即便是一个唱戏他也不敢轻慢,拱手行礼:“哪里哪里,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那男子讥讽地笑笑:“扬州的何香君是我师妹。”说罢,便一摇扇子,施施然走了。
左扬站在那里,面上不敢如何,心里却已经骂开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不就是先生爱听你的戏吗,矫情什么?”
又不知道站了多久,直站得双腿发麻,里边才出来个绿夹袄的丫头:“左二爷,先生请您进去。”
左扬哎一声,口称:“劳烦姐姐了。”,心里却叫苦,又是左二爷,又是请,今儿还不知道怎么过关呢?
丫头挑了帘子,一进去便是一大股热气袭来,左扬不敢乱看,跪在屏风前:“左扬给先生请安,两年没见,先生身体一向可好?”
里头哼了一声,冷冷清清的声音:“托你的福,还过得去。”
左扬忍不住微微抬头,透过屏风上繁复的牡丹花,朦胧可见一个云鬓女子,可怜巴巴求饶:“先生,我知道错了。”
秦舒笑笑,放下笔,后仰靠在圈背椅上,微微咳嗽一声:“我看你还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外头丫头端了茶来,左扬接过来,笑嘻嘻端进去,恭恭敬敬摆在书案上,又撩了袍子跪下:“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票号这个行当,手头上过的银钱何止千万,咱们首要的一点便是要治身严谨。我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实在大大不该。”
秦舒端起茶抿了一口,喉咙舒坦了些:“你是独子,又是三代单传,娶妻纳妾,多几个红粉佳丽传宗接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左扬抬头,见先生脸色微微含笑,伸手扔下一张纸:“也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回家娶妻纳妾去,同你在扬州那些红颜知己繁衍子嗣,想必你父母都很高兴。你跟在我身边几年,我少不得要备一份厚礼。这样吧,我书房那款北宋的澄泥砚,配上李延圭的墨,李后主提了款,也不算辱没了你。”
左扬脸色大变,从桌脚下捡起那张纸,见上面是秦舒亲笔手书——兹有扬州分号左扬,治身不严,立即开革,永不录用,末尾不仅用了先生的私印,还盖了总号的印。
他当下砰砰磕头,磕得头上有了血印子,这才抬起头,涕泗横流:“先生,我左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请先生再绕我一次,我一定做出个样子来,不给先生丢人。”
秦舒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哼一声:“你也知道你丢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晚了。”说着她敲了敲书案,旁边立着的丫头端着五福托盘上前,掀开来,便是一方砚台、一块儿墨。
秦舒道:“我还有事,你下去吧。”
左扬抬头,瞧瞧那砚台,瞧瞧那墨,又去瞧秦舒,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慢揉着太阳穴,跪在那里,十分诚恳:“先生,我知道除虚伪,节□□,敦品行,薄嫉恨,幸辛苦,戒奢华②,是您写的守则,我是从您身边出来的,偏偏犯了,是大大丢了先生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万万不该带头违反先生定下的规矩。”
“我是先生一手教出来,先生叫我走,我不敢不走。只求先生念在往日,留我在票号,即便是重新当一个学徒,我也甘愿。”
秦舒听他絮絮叨叨,本就头疼,当下沉了脸:“还啰嗦什么?”
左扬见秦舒这样说话,心里哀叹:这回是彻底完了,彻底完了。
他磨磨蹭蹭刚要起身,就见廊下一阵咯吱咯吱的笑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推开门,风一样扑进他怀里:“小左哥,你从扬州回来了?”
左扬叫他磕到鼻梁,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忙抱住他,不叫他乱动:“小公子又长高了。”
左扬打量,见这娃娃头发蓄起来了,又黑又密,与寻常幼童的双丫髻不同,反而像成年男子一样只梳了一个,还像模像样带了个玉冠。
见他打量,那小娃娃顿时从左扬身上下来,展了展自己衣裳,颇为臭屁:“怎么样,小左哥,我的审美品位还不错吧?这玉冠上的图案可是我自己画的?”
左扬笑笑,心里知道这下有转机了,当下苦兮兮道:“我刚从扬州回来,只是先生叫我出去,以后恐怕不能进来见小公子了。”
那小娃娃四岁上下,闻言狐疑去望秦舒,见她招招手:“秦珩,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堂念书吗?”
秦珩缩了缩肩膀,爬到凳子上,小手轻轻捶秦舒的肩膀,身上都是奶香味儿,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我有一道算术不会,听说小左哥回来了,就想请他教教我。”
他还小,脸上都是婴儿肥,粉粉糯糯的,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来,连秦嬷嬷都给他说话:“小公子都改了,每日学得可认真了。”
秦舒捏捏他脸颊,知道他在说谎,也无可奈何,微微点头:“去吧。”
秦珩搂着秦舒的脖子亲了一口,欢呼雀跃:“谢谢娘亲。”说罢,便爬下凳子,拉了左扬蹬蹬地向外跑去。
第69章 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
秦嬷嬷见了就笑:“刚生下的时候, 小猫一样,姑娘还直担心养不活呢,现在也长得白白胖胖的了。”
秦舒笑着哼一声:“都是你们娇惯的, 越发不成样子了, 这一年换了不止五个先生,等这个被他折磨走了, 看谁来教?现如今,往外面打听打听, 只要说是咱们府上的西席, 给多少银子都是不来的。”
秦嬷嬷把窗户微微开一个缝儿:“小公子还小呢, 才能满四岁, 我看有好些人家六七岁开蒙都有。等小公子再大一些,自然好一些了。再说那些先生也不过是些老举子, 出了四书五经,什么都不懂。小公子问的话,他们答不出来, 自然有些偏见。别看小公子在姑娘跟前卖乖,可是性子却是十足十随了姑娘, 小小年纪, 便十分倔强。”
秦舒摇摇头, 闭着眼睛, 一只手去揉太阳穴。秦嬷嬷忙把熏香移得近一些, 上手替秦舒轻轻按压:“姑娘, 又疼了?”
秦舒嗯一声:“老毛病了。”
秦嬷嬷从瓷瓶里倒出来一滴精油, 往手上抹了抹,顺时针轻轻揉着太阳穴:“李太医说,姑娘这是月子里坐出来的毛病, 风邪透进骨头缝儿里,要想根治,得等下次月子。那段日子,票号出了事,姑娘没日没夜地忙着。”
秦舒呵呵笑出声来:“那可没什么指望了。”
秦舒才叫按得松快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小丫头惊呼:“吴老先生,你怎么了?你眼睛怎么这么红?鼻子怎么也出血了?”
老先生声音很是愤慨,扯着嗓子以至于有些嘶哑了:“我要见东家,我要请辞,贵府的西席,老朽无法胜任,还请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秦舒睁开眼睛,无可奈何,整了整衣衫:“请吴老先生进来吧。”她站起来迎了两步,见来人一只眼睛红红的,鼻子流血不止,叫拿了块儿帕子捂住,很是狼狈的样子。
秦舒很是惭愧:“吴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吴老先生是个近视眼,他一进来玻璃片上就起了迷蒙的薄雾,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往书房里望了望,叹了生气:“东家,小公子呢?”
秦舒只好请他坐下来,亲自倒茶,赔罪道:“犬子顽劣,还请先生担待一二。他做错了什么,我一定重重责罚他。”一边又拿了一盒茶叶来:“知道先生是福建人,这是特地从福建运回来的功夫茶,您尝尝可还合口味儿?”
拿人手短,世人都是这样。秦舒姿态如此之低,冯老先生也不好臭着一张脸了,叹了口气:“东家,说实话,小公子论起天姿,实在是老朽所罕见,教给他一篇文章,不过通读下来,便能背诵。人家在他这个年纪,背完千字文,会做几句打油诗,便算得上聪慧。可小公子年仅四岁,已经念完了论语,朝廷上有名的神童,张学士也不过如此。”
好话说完了,就要告状了:“可是,小公子却有一条读书人的大忌讳。我教他论语,说这是千古圣贤之道,他便说难道孔夫子说的一定是对的吗?还说什么四书五经是用来点缀门面的,用来办事是大大不行的。”
秦舒可总算是明白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是什么滋味儿了,还是一个不停告状的老师,她半句话都不敢反驳,只一味儿点头:“是是是,先生说的在理。”
冯老先生瞧了秦舒一眼,丫鬟递上一条布巾,他把那条带血的换下来,接着道:“这也就罢了,我只当他年纪小,不懂圣人之道,微言大义。最可怕的是,他满口荒诞之言。什么倘若女人要守女德,那男人也该守男德才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男人女人怎么一样呢?圣人言,男子为阳,女子为阴,他偏偏说什么阴阳阴阳,阴在阳的前面,先有阴才有阳。”
冯老先生说到激动处,不迭拍手:“东家,您说,这岂不是荒谬吗?”
秦嬷嬷咳嗽一声,瞧瞧秦舒,这些荒谬之言还能是谁教的,自然是这个生身母亲教的。
秦舒叫他说得脸红,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能算太错,毕竟还是先有母亲,才有儿女的吗?这可不是先有阴,后有阳的吗?”
冯老先生瞪了秦舒一眼:“还有更加可怕的呢?那日我教他,天圆地方。谁知,他站起来说天不是圆的地不是方的,地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球儿上。还说什么,海船沿着一个方向航行,就一定能回到原点,自己将来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航海家,沿着大海一个方向航行。”
秦舒听了颇为欣慰,不住点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样的志向,我还以为他整天就知道玩儿呢?”
冯老先生叫秦舒噎住,双眼圆鼓鼓的:“这……这怎么行,少年立志,自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说中进士点翰林,那也得是个正经的读书人。那船家的行当连正经良民都算不上,这可是下九流。”
秦舒生怕把这位西席给气走了,她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等他回来我一定说他。”
冯老先生看秦舒的样子,也不像个严厉的母亲,恳切道:“东家不知道这样说过多少次,可小公子一次也没有听过。不是老朽托大,这教子便跟种树是一个道理。你小时候不给他立些规矩,修剪枝丫。等他长大了,免不得是个不成才的歪脖子树的。”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
秦舒倒是不敢跟老师辩驳,不住点头:“先生放心,这才我一定叫他改了,亲自给先生认错。”
等他一走,玲珑便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还从没见姑娘这样怕一个人,是是是,好好好,别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舒问秦嬷嬷:“冯老先生眼睛和鼻子怎么了?”
秦嬷嬷本来想遮掩过去,见秦舒问了,不得不说:“是小公子同学堂里的伙伴捉弄先生玩儿,把辣椒面儿洒在书上,又把先生的眼镜儿藏起来。老先生眯着眼睛找眼镜,打了个喷嚏,辣椒面儿就进了眼睛里不是。慌忙往往外头寻热水,鼻子又撞在柱子上了。”
前面先生告状秦舒都没当一回事情,只听见这个,沉了脸:“这样捉弄先生,你们也替他瞒着?我现在要去议事厅,等我晚上空闲了,再来收拾他。”
说罢指了指墙角一个樟木箱子:“把这箱子账册抬到议事厅去。”
议事厅在中轴线上,秦舒用正屋改建而成,她深居简出,等闲不去票号,即便是有什么事,也是旁人来这里请示她。早几年,她白天便在议事厅办公,晚上便睡在议事厅后的碧纱橱里。这样熬了几年,也培养出一些人来,渐渐只拿些大主意,又加上自己头疼这个宿疾越来越严重,便把许多庶务教给旁人来办。
议事厅很是宽敞,一水儿的紫檀木带垫儿圈椅,秦舒走进去,除了一两个德高望重之辈,都站起来同她见礼,口称:“秦先生。”
在座的这些人,在秦舒掌管大通票号的头一年,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都不服她,好一点的看在贺学士的面子上,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实行起来却大打折扣。次一些的,直接连表面功夫儿也不屑做,直接当着她的面儿说,咱们做票号十几年,还没听说姑娘说这些法子、这些规矩未免太折腾人了。
秦舒也并不勉强,暂且按下,等年中的时候,各自把盈利账册拿出来,两京十三省的大掌柜开革了七位儿,这才震慑住这帮老资格。直至今日,人人都要称呼她一句“秦先生”。
秦舒笑着点头,坐到主位上,丫头们鱼贯而入,各自端上斗彩釉下青花小盖碗:“这是龙团胜雪,用上等的银丝水芽制得,诸位请。”
众人听得她这句话,便知今日是要敲重鼓、下决断了。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其制法早已经失传。有消息灵通的掌柜,知道福建有个茶商去年奉命重新制出了此茶,每斤花费银钱四万,只给皇家专供,即便是首辅崔阁老得陛下赏赐也不过二两茶叶。
众人打开盖子,果然见碗中光明莹洁,若银线一般,不愧是上等银芽所制,这些人虽然惯见富贵,可此等传闻中的贡茶还是第一次见,左手旁的万掌柜品了一口,笑:“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这水芽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