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顿时低了不少,道:“我也有错。我担心主子被人发现,所以只让张氏看着小殿下,自己在书房隔壁,想听一听主子有事无事。”
鲁嬷嬷不知道,她是这世上姜雍容最不知道拿她怎么的人,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姜雍容好。
并且以后还会继续为了姜雍容好,什么都能做。
姜雍容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张氏身上,“说,是谁让你来的?”
张氏脸色发白:“主、主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鲁嬷嬷一听,立即问:“主子,张氏是我找来的,她是府里厨房上刘二娘的媳妇。刘二娘一家最是老实本份不过的,我挑了又挑,才选了她。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姜雍容道,“张氏一向小心,在清凉殿里带年年从未出过差错,到了御书房原该更加尽心尽力,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鲁嬷嬷的脸色立刻变了。
其实以鲁嬷嬷的精明,原该早点发现。只是她太欢喜了,姜雍容封后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用力的梦想,而今天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让她欢喜得忘了皇宫里从来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意外。
每一个所谓的意外,都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宫门在此时被敲响了。
思仪领着一个人进来,脸上的表情比较迷幻,大约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清凉殿见到这个人。
是姜原。
鲁嬷嬷则比她好一些,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明白了原因——无宠的女儿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不闻不问,但马上就要被封后的女儿自然另当别论。
“家主大人。”殿内都是姜家出来的人,齐齐行过礼。
姜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鲁嬷嬷想到姜原在御书房里拔剑砍人的动静,不由担心,望向姜雍容,不肯走开。
姜雍容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鲁嬷嬷这才带着思仪与张氏离开了。
姜原道:“她倒是忠心。”
三年未见,在御书房又拔剑相向,姜雍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只默默地给父亲泡了一盏茶。
姜原尝了一口:“我儿泡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声音与神态甚是和缓,不复在御书房里恨不能欲杀她而后快的模样。
姜雍容低声道:“父亲请放心,我绝不会嫁给陛下。”
她底下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绝不会再给姜家丢脸了。
“为什么不?”姜原搁下茶盏,淡淡道,“姜家需要一个皇后。这个皇后是你还是云容,又有什么分别?”
姜雍容抬起头,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愕然,“可是父亲你那时……”
“想杀你是么?”姜原淡淡一笑,“样子总是要做一做。我愈是伤心失望,文林便越是得意猖狂,风长天也便越是要跟他对着干。”
姜原说着,打量一下殿内,“你跟风长天相处了这么久,该知道他的性子吧?他吃软不吃硬,还有,他还是个孩子,大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
姜雍容垂下了眼睛。
她明白了。
张氏,是父亲的人。
是啊,从姜家找来的,怎么可能不听姜家家主的命令?
“父亲……”姜雍容声音有些低哑,“我以为你的御书房是真的想杀我……”
“怎么可能?”姜原伸手,托起她的下颔,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我说过,你是上天赐给姜家的礼物,也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云容跟你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原以为你是被机缘所误,没想到你竟还有更大的机缘。雍容,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是姜家的瑰宝,我怎么可能下手杀你?”
姜雍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太久没见了吗?为什么觉得这样的父亲有点陌生?
“我若是以一身侍二君,外人会怎么议论我?史书会怎么书写我?父亲……”姜雍容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教我的。”
“唉,傻孩子,你前头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至于让你过分天真。”姜原柔声道,“我从前教导的是一位顺风顺水的天命皇后,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你可以在乎名声,可以拥有梦想。但现在不是了。你现在什么也没有,老天爷把你摁进了泥地里,所以你要学着把老天爷掀翻,去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皇后,不管皇帝是谁,你都是姜家的皇后。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的阿容,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风长鸣死脑筋,那就让他去死吧。风长天脑子简单,正好落进你的手心。你要拿捏住他,就像拿捏一个泥人儿……”
刹那间,姜雍容想起了先帝殉国那一晚风长天的话:“……可惜了,路上耽搁了一阵,还是来晚了一步。”
是的,以风长天的本事,如果早一步擒住穆腾,先帝便不会死。
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儿?
谁让他耽搁了一会儿?
“你是故意的……”姜雍容喃喃道,“你故意等到先帝死……”
“我也很无奈。”姜原轻声叹息,“我当初想捧上位的人是荣王,结果遗漏了冷宫里那个风长鸣。他不肯听我的话,一直把我当仇雠,还想行什么新法,想彻底毁了姜家,且又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傅氏身上,对你不管不顾。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他继续当皇帝?还是风长天比较好,我很喜欢他,他至少眼光很好,对不对?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也好听极了,像是银锤轻轻敲击在名贵玉石上,泠然有沁凉意。
这凉意仿佛能一直沁进姜雍容心里去。
哪怕是三年前他逼她去毒杀傅静妹的时候,她心里都没这么凉。
她忽然想问一件事,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
“父亲,你当初要我杀傅静姝时,再三说可保我无事,是不是骗我的?”姜雍容问,“杀了先帝至爱的女人,先帝绝对不会放过我。没有人保得住我。你是想牺牲我除去傅静姝,为将云容送进宫来铺路,对么?”
姜原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怜惜,他轻轻抚着姜雍容的面颊,就像抚过一块美玉。
“……我的傻孩子,你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像是被长针扎进胸膛,姜雍容的泪水涌了出来。
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痛了,原来不是。
“咦,今儿个有客啊?”
熟悉的声音传来,风长天又换上他那一身羽林卫的铠甲,如往常一般,晃着一双长腿荡进来。
姜原背对着门口,朝着姜雍容微微一笑,然后扬起手,迅速朝姜雍容的脸扇下去,口中厉声,“我打死你这个孽障!”
他的手当然落空了。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风长天抓住,姜雍容被风长天捞在了怀里,风长天怒道:“姜原,你活腻味了么?敢动我的女人!”
第23章 . 喜欢 陛下喜欢我,是因为陛下傻。……
“陛下!”姜原咬牙道, “臣绝不能让这孽障坏了臣的家声,更不能让这孽障坏了陛下的声名!陛下是风氏最后的血脉,天下的重担都在陛下身上……”
“停停停, ”风长天打断他,“风家的人还没死绝呢, 宗亲里活着的一抓一大把,我家小年年也是现成的一个, 你少跟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是要娶雍容, 怎么着都娶定了!”
“可这孽障生是先帝的人, 死是——”
“我呸!”风长天破口大骂,“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我们家雍容投胎到你肚子里,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
饶是姜原本就在演戏, 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快给爷滚,再让爷看到你敢对雍容动手,爷必定要拧下你的脑袋,灭你全族!”
姜原沉痛地、无奈地、欲言又止地、怒不敢言地,滚了。
这里风长天低头一看, 姜雍容脸上全是泪水, 一呆。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如玉,这会儿被泪水打湿, 越发泛着一层动人的玉光。
风长天顿时手忙脚乱, 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帕子之类的东西, 衣服又到处是坚硬铠甲。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拉起姜雍容自己的衣袖, 轻轻替她在脸上印了印,不料旧的泪痕刚擦完,新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风长天怒了:“我操他祖宗!我都没见你哭过!”
姜雍容告诉自己不要哭了, 可泪水却像是止也止不住,她拿袖子盖住自己的脸,哽咽着道:“他祖宗就是我祖宗,你谨慎着些。”
风长天一想有理,那么就估且不操了吧。
姜雍容哭起来是无声的,明明是怮哭,单薄的肩头不停地颤动,却没有哭声发出来。
风长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款式的,有心想安慰安慰她,却是束手无策。
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往安慰人的历史,要么直接发钱,要么不醉不归。只是这两个法子好像对姜雍容都不适用。
他发了半天愁,最后将姜雍容往怀里一揽,低声道:“你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说不定会好些。”
姜雍容的脸颊贴在铠甲上。
铠甲又硬又冷,可他抚在她发上的手却是又轻又暖。
姜雍容埋头在他怀前,死死咬住唇。
她一生所受的训导,总归到一起,不过“克制”二字。
喜与怒要克制,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喜好与厌恶。
悲与忧要克制,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痛苦与忧愁。
喜欢什么即要远离,因为喜欢会成为他人暗算的机会。
讨厌什么更要浑不在意,这样才不会将弱点泄漏给他人。
地位越高,敌人便越多。所以她要坚不可摧,要牢不可破,要不会痛不会哭不会伤心,这样,才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可是他的手太暖了,暖得让她心痛如绞,痛得她一声呜咽,她紧紧抓着他的铠甲,哭出了自懂事以来的第一声。
这一声一开了口,便像是大河决了堤坝,她直哭得声嘶力竭,哭到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才罢休。
从小到大忍住的所有哭声,仿佛都从这一场里补足了。
哭到后来没力气了,整个人还微微抽咽。
风长天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开口,声音透着铠甲传到她的耳朵里,显得比平时浑厚低沉许多。
他道:“我有一只猫,叫俏娘,是我在外头捡到的。”
那是在一个大冷天,他抓住了偷老太太荷包的小贼,救了被流氓欺负的少女,还找到了跟父母走散的孩子,最后捡到了一只小猫。
那猫可真小,也真弱,他把它捡起来放进怀里,它就贴着他的胸膛一直叫,身子一直微微颤抖。
虽然一个是人,一个是猫,可风长天此时觉得,她可真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