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吻,真诚恳切。
顾清霜不为所动,她不能这般轻易地进宫。轻易地进了宫,自己便是个玩物,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忘了。
她总要尽力多争几分。
她于是失声哑笑,趔趄着站起来:“贫尼法号妙心……是这千福寺的女尼,一心侍奉佛祖。”
忽而一瞬,她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窗户,双眸一亮,就跌跌撞撞地行去。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挡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她几步走到窗前,手指刚碰到窗框,身后冷言传来:“你敢自尽,朕杀了妙然。”
她猛地回身,震惊不已,惊慌失措。
他走向她,那点刚逼出的冷漠一步步地消逝,在她面前停住的时候,目光已变得黯淡温和:“昨夜之事,是朕之过。是朕喝得多了,不知怎么就……”
他再说不下去,摇一摇头:“妙心师父便是心中有恨,也不必将这过错加在自己身上。想继续侍奉佛祖……也可,朕不逼你,会着人多加照料。”
她冷笑出喉:“举头三尺有神明。”
“朕会诚心悔过,但求佛祖不要怪你。”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之至,比她预料中更有担当一些。
顾清霜紧咬下唇,泫然欲滴的模样。又暗添了两分力,遂被痛感激得鼻中一酸,眼眶泛红。
她盈盈抬起脸:“施主说得好听。可纵使举头三尺有神明尚可以诚心悔过求得宽宥,众口悠悠之间,贫尼又如何苟活?”
他笃然承诺:“御前宫人自有分寸,不敢胡言一字。”
顾清霜的呼吸至此才平稳下来几分,眸中恨意也淡去,咬一咬牙,又问:“那贫尼不去寻死,施主日后也莫要再搅扰贫尼,可以么?”
“自然。”他连忙应下。
她抿唇,走向床榻,一言不发地拿起海青来穿。不再寻死,但眼中的低落半分未淡。
他始终看着她,眼中的愧疚逐渐化为不舍。几次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无颜开口。
她任由他在沉默中将愧悔酿得更加浓郁,穿好衣裳,告退的决绝。他没有出言挽留,但下意识地提步,将她送到了门口。外头的过道并未生炭,门开的刹那冷气扑入,他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袭中衣,只好止步。
顾清霜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听到他沉声而唤:“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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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的一方小院里,宫人都被遣得远远的。正屋里,两名宫妃模样的女子一坐于主位、一坐于侧旁。
侧旁那个正啼哭不止,妆花了一脸,双眼也已红了:“婉嫔娘子这不是害人……若知道妙心也在,臣妾无论如何也不敢送酒过去……”
婉嫔柔和看她一眼,仍是那副与封号相符的柔顺模样:“我也是不知妙心在那里,一心想着你已有三两个月不曾面圣,才为你打算了。”
顿了一顿,又温言劝说:“但你也不必怕,圣上贤名,知道孤男寡女同处楼中,多半就不会饮酒;便是饮了,也未必就会出事。”
方淑人哭得更加厉害:“妙心一夜未离静缘阁,娘子还能说得出这些……”
婉嫔的脸色略微变得僵硬了些,干笑了笑:“纵使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啊。你只是好心送酒,喝那是皇上愿意喝的。酒后愿意召幸谁,也是他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方淑人怔了怔:“……当真?”
婉嫔温声宽慰:“咱们皇上何时胡乱怪罪过人?他平日又待你不好么?”
方淑人这才定下几分心神,拭了拭泪:“那,那妙心……”
还没说完,便见门口人影一晃,似是个宦官探了下头又缩回去。
方淑人蓦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宦官只得进屋,赔着笑作揖。方淑人这才看出是自己身边的掌事,松了口气:“什么事?你说便是。”
“臣刚得了新消息,怕淑人娘子心神不宁,不敢耽搁,赶忙来禀。”
方淑人皱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那宦官道:“娘子不必紧张了,先前的风言风语大约都是讹传。臣刚细细打听了,皇上其实昨夜就已离了岛。虽是被大雪阻了去路不假,但也是宿在了行宫那边的。”
说着垂首:“如此,静缘阁就只有妙心师父一人了,出不了事。”
婉嫔惊然脱口:“什么?!”
方淑人松下心弦,笑一声,想了想,又锁眉:“可你昨日不是说,去时皇上仍在,还将你斥了出来,后来妙心截下了酒?”
“是。”那宦官束手,“听闻那时妙心师父刚到静缘阁,皇上手中又尚有奏章没有读完,就多留了约莫一刻,读完就走了,码头那边当差的说得真真儿的。臣又去御前探了口风,只说妙心师父是出家人,昨日将酒留给她,恐违了戒律,心中害怕,想问问她喝没喝——御前那边都说,后来就随圣驾走了,他们也不清楚妙心师父后来如何。”
“是这样?太好了。”方淑人抚着胸口,笑容终于漫开。
婉嫔抑住心思,强自也缓开笑容:“如此便好,你我都可松一口气了。”
“是。”方淑人颔首,觉得自己方才的哭哭啼啼丢人起来,双颊泛了红,离座福身,“那臣妾便不搅扰娘子了。”
“什么搅不搅扰的,妹妹得空常来坐。”婉嫔和气地笑着。
方淑人便告了退,候在院子里的宫人见她走了,便进屋来侍奉。婉嫔犹自一语不发地坐在主位上,很久很久,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彷如一尊漂亮的白瓷俑。
身边的大宫女察言观色,挥退旁人,上前轻劝:“娘子别急,这才多少时日?漫说仅凭一面之缘那妙心师父信不信娘子,就是皇上与妙心,怕是也还不太熟。”
“我知道。”婉嫔喟叹着。
她都知道。
她知道这种事需得慢慢来,今上一贯冷静自持,心里头又有念念不忘的人,妙心生得再美他也未必有心留意,她不该指望妙心这会儿就能成事。
她只是急了,想到南宫敏因为大选之事已坐不住,或许不日就要入宫,她就寝食难安。
宫里人人都说她性子温婉,就连皇上去年承太后之意晋她嫔位的时候也记得她这好处,挑了这婉字为封号。她的温婉原也不是假的,自小到大,京中官眷都对她多有夸赞。
五年前大选入宫的时候,她的封位就最高,也得过宠,一时风头无两。她那时心里有过憧憬,想要一世荣宠,想要光耀门楣,甚至痴痴地想过,要与九五之尊共白头。
可自南宫敏到千福寺修行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都没了。
皇帝先是魂不守舍几个月,谁也看不进去。后来虽缓了过来,也将她抛在了脑后。她的位份又不够高,从前嫉她的、恨她的,都来踩了一脚。
她为了活命,只得到太后跟前去侍奉,一切温婉化作孝道。
如今,婉嫔过得也算不错,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是高位嫔妃也都敬她三分。可想着从前,终是意难平。
所以,她怕南宫敏入宫,更怕南宫敏得封后彻彻底底占尽风光。若是那样,她怕是早晚要被心底的嫉恨烧死,变成一个毒妇。
只要不是南宫敏,是谁都好。
婉嫔强自缓着气,终于平复了情绪,阖目轻道:“罢了,总归太后也不肯那位入宫,我们且可慢慢来。”
“娘子说的是。”大宫女垂首,又轻问,“那妙心那边……”
“这阵子咱们忙着太妃们的家宴,总归要在行宫留人,与她该走动便走动吧。”婉嫔已完全稳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是有那个心思的,样貌也好,进宫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与南宫敏路数相似的,便也只有妙心一个人了。
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婉嫔很想看一看。
第12章 天子再临
圣驾在三日后离了千福寺,但本朝素来礼重佛法,按往年的例,正月初五时皇帝便还要再来千福寺一趟,为国祝祷。
大约是怕顾清霜自尽,皇帝这几日很信守承诺,当真没来扰她。顾清霜便得以好生歇了一歇,好歹歇得腰背不酸了,才有条不紊地着手下一步安排。
圣驾离开的当日,她去见了净尘师太,以心存旧人无法静心礼佛为名,央求净尘师太准许她担下寺中粗活,算是苦修,或能静心。
净尘师太听了便摇头,说那些自有身子健壮的女尼去做,她恐怕受不住。但顾清霜心思坚决,道自己是穷苦人家送进来的孩子,许多活计儿时就干过,现在也没什么可怕。
央求再三之后,净尘师太答应了。
顾清霜就接下了浆洗衣裳的活。其实千福寺上下一干女尼都节俭,衣裳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贵重难打理的衣料,只是寒冬腊月里水总归冷得动手,这便也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
为此,阿诗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脸担忧,一连几日都愁容满面,不论与寺中何人说起这事,都眼泪汪汪的。多数时候,她都帮着顾清霜干活,偶尔得了空,就一趟趟乘船离岛,往行宫里去,为顾清霜寻些霜膏一类的东西来护一护手。
但每每她寻来,顾清霜都不多用。最多不过晚上睡前涂上一些,以免难受得睡不好觉,
除夕当夜,行宫里烟花遍天,直至后半夜才停下。顾清霜也是这时候才忙完回房,早早被她赶回屋先睡了的阿诗听见门响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姐姐!”
顾清霜一怔:“还没睡?”
“烟花太吵,睡不着。”她边说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顾清霜借着油灯的幽光简单盥洗后吹熄了灯,过去躺下。阿诗默了会儿,“姐姐,我当真有些心疼你。”
顾清霜:“嗯?”
“姐姐这样拼,值得么?”黑暗之中,少女低语幽幽,“后宫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姐姐如今就拼得这样累,来日更只有日日惊心不断,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我还是盼着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清霜沉默须臾:“我这样,也是为了平平安安的。”
“姐姐……”阿诗哑了哑,在黑暗中看向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坚定笃然的侧脸。
想想顾清霜历过的事,她就劝不出了。
顾清霜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去年初夏的水灾里。此事说来实在讽刺,宫中多少宫女心中期盼的不过是熬到出宫那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阖家团圆,粗茶淡饭地过完这一生也觉喜乐。
可有时候,偏就连这种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达不成。再深想一些,那些熬出去与家人团聚的宫女,其实也未必有命扛过下一场天灾。
这世上,事总与愿违。小心苟活地度日与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究竟哪一样更能搏得一份“平安”,很说不准。
阿诗无声轻喟:“反正不论姐姐怎么想,我陪着姐姐。”
若没有顾清霜,她在进宫刚半年那会儿就因为无意中弄脏了一位正得势的小嫔妃的鞋袜被打死了。她懂得不多,但她懂得报恩。
顾清霜没开口,其实若阿诗肯听劝,她真希望她别跟着她。这条路注定凶险,她没想带着旁人涉险。
只可惜,阿诗实在是个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谁开口劝也不顶用。
往后又在从早到晚的浆洗中熬过四日,年初五一早,便是一场盛大法会。
每年的这场法会,都是天子与太后亲临、百官肃立,还有宫外请来的高僧前来。千福寺上下更要一表郑重,各人都须将手中的事情放下,同去殿中祝祷。
阿诗初时盼着皇帝能直接注意到顾清霜,便可免去后面的许多波折,也省得顾清霜的一双纤纤素手还要再在冷水里泡上些时候。可入了殿,她就死了这条心——殿中佛像之前,除却皇帝与太后二人,还有数位宗亲朝臣黑压压站成一片;佛像两侧百十来位女尼都是同样的海青与僧帽,也连成一片。
殿中又没有多么明亮,想让皇帝一眼瞧见顾清霜,着实是为难他。
两个人便都定下心来,安然祝祷。殿中诵经之声不断,与回音交叠,颇有神佛肃穆之感。
待得祝祷结束,皇帝与百官先后离开,一众女尼也各自散去。顾清霜迈出殿门,很快便遥遥寻见那一抹玄色,面前正有个宦官,不知在禀些什么。
阿诗在旁小声说:“看来婉嫔没诓姐姐。”
顾清霜轻锁黛眉,“嗯”了一声。
自那日结交起,婉嫔似乎就热络得很。她不知婉嫔为何如此,不过至少就这些日子来看,婉嫔确没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