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眼看行礼都拾掇好了,便让宽奴带人从外头送来一只小小的箱笼。
滕玉意暗觉那箱笼透着古怪,弯腰欲打开箱盖,被蔺承佑拦住了:“急什么,到船上再打开瞧。”
“难道里头藏着大活人?”
蔺承佑笑道:“想什么呢,我怕你路上闷,帮你搜罗了一些好玩的物件,这会儿就瞧过了,路上还能觉得新鲜么?”
滕玉意这才笑眯眯罢手,打发走宽奴,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还要早起,回屋睡觉吧。”
说罢牵着滕玉意的手回卧房。婢女们脸一红,忙不迭退出去帮忙准备汤和巾栉。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会蔺承佑也从净房出来了,床帷一掀,鼻端飘来一缕似竹非竹的清冽气息。
滕玉意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下一瞬感觉额头上痒痒的,蔺承佑似乎撑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
滕玉意耳热心跳,成亲这半月,两人每晚都少不了亲热,换作往常,蔺承佑看她故意不睁眼,要么在她耳边呵痒,要么埋头在她颈间吮咬,横竖会逗得她笑个不停。
想到此处,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继续闭眼装睡。
可这次蔺承佑只在上方静静端详她一会,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讶,他不会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吧?
睁开眼一转头,帘幔外灯影摇曳,幽幽照亮蔺承佑的轮廓。他定定望着帐顶,俨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不由怔住了。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滕玉意明明没说话,蔺承佑却仿佛听到了妻子心里的叹息,回过神,转脸看了看妻子,侧身把滕玉意搂到自己怀中,然而一句话也未说。
良久,蔺承佑开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透着几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声。
“你就不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去。”
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自己走错路的叔父难过,还是为妻子的这颗琉璃心触动。
他搂紧滕玉意,想开腔,却酸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帐里慢慢流淌着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不必多说一个字,也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
次日拂晓,晨雾缭绕。
春明门外,一座刚修葺好的坟茔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玉冠少年,一身素服来到坟前。
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蔺敏,字思弘,殁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轻轻抚了抚墓碑,径自在一旁坐下,稍顷,提起备好的酒壶斟满酒,举起酒盏,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银,泥土却暗黑湿润。
酒液一滴滴洒落泥土中,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期间,坟前连草木都纹丝不动。
少年木然望了会被酒浸湿的泥土,抬眸对墓碑低声说了句什么。
依旧一片寂静。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壶,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终于起身离去。
坟茔的不远处,道路旁的垂柳下,静静立着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着素裙,手中牵着一匹神骏的小红马,小红马身旁另有一匹白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锦衣少年刚走到近前,少女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他,二人并无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却是亲密无间。
少年翻身上马,女孩也一抖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待那马蹄声消失,雾中慢慢走来两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小道士和几位大和尚。
“师公。”绝圣和弃智惊讶道,“那是师兄和嫂嫂。”
清虚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红一白,捋须:“看见了。别大呼小怪的。”
绝圣弃智困惑地挠挠头,师兄至今对严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怀,照理说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说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过一回。前后被同一人谋害两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听说过去嫂嫂出门随身携带毒-药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想想嫂嫂过去的处境,当真可怜。
可今早,他们不但看到师兄过来祭拜叔父,还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虚子白眉一扬,朗声说:“人活一世,爱得起当恨得起,恨得起,当也放得下。你们师兄顽劣归顽劣,心底却是光明豁达,能怨,自然也有释然的一天。阿玉就更难得了,她肯放下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为深爱你师兄。所谓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缘觉方丈注目着那对少年侠侣消失的方向,蔼然接话:“阿弥陀佛。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一年多来,两个孩子显然长进了许多。”
清虚子面露欣慰之色,忽听绝圣和弃智似懂非懂地说:“师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约是因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个可怜人罢。”
清虚子叹道:“敏郎有可怜之处,却也不可怜,这世上人人都有苦处,也不见得个个去行恶。明明有无数条路可走,偏选了一条害人害己的路,说到底,那些无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蔺敏什么。”
随即一甩拂尘:“不啰嗦了,今日老秃驴还要启程去濮阳,赶紧开始吧。”
坟前顿时忙活起来。绝圣弃智都知道,这场法事是成王夫妇和圣人费了极大心力布置的。头七做过一场,今日是第二场,而接下来的第三场,因为缘觉方丈不在,将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见性主持。大隐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觑,三场法事下来,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减轻些。
小辈们忙碌的同时,清虚子和缘觉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因何事释怀了。”清虚子眺望远方,口中唏嘘,“这两日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事?”
缘觉专注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闻言连眉毛都没动。
清虚子钦叹:“佑儿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盘算如何帮蔺敏减轻生前的罪孽,严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无依,佑儿虽说时时上门照料,却绝不忍心开口替蔺敏求得严司直一家的原谅,阿玉肯释怀,倒是一桩意外的造化……两个孩子都重情重义,阿玉尤其不易,历经两世苦厄,仍能性行纯善,这样的好孩子——也是佑儿有福。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过的人,却能以善念帮他渡化。
缘觉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恶壤中结出善果,两者皆有造化。偈云:‘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两个孩子只不过是不再自寻烦恼罢了。”
说着慈悲地望向蔺敏的墓碑:“人赠一枝莲,万境自如如(注)。希望此子……下辈子莫再心怀执念了。”
一声叹息未了,坟前佛号响起,宛如微微耸动的海浪,轻轻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风声萧萧,凌空而起,伴随着那越来越洪亮的诵咒声,清风渐行渐远,再也未回过头。
***
晨雾散去,长安上空又见丽日晴天。
灞桥上,垂柳旁,聚满了前来送行的车马。
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换过衣裳,这会儿双双立在桥上。
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滕玉意为了方便赶路,特地换了一身绯色男子胡装,那团红色像一簇跃进春日画卷里的火,不只染红了蔺承佑的心头,也叫在场的每个人一见就心境开阔。
杜家人一早就来了。
“好玉儿,船上湿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这是姨母新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蔺承佑和滕玉意应了这个又接那个,简直应接不暇:“姨母,这也太多了,天气见热了,阿玉一个人再爱吃也吃不过来,我们收下这两盒,剩下的您留着给绍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这不是给玉儿的,是给你的。姨母知道你不爱吃甜,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发面颇费工夫,今早才做成。”
蔺承佑笑着收下:“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姨母的手艺。”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边腻来腻去,蔺承佑早习惯了妻子这副憨态,在旁目不转睛瞧着。正热闹着,那头车轮辚辚,却是书院一众同窗赶来为滕玉意送行。
第一个下车的就是邓唯礼。
滕玉意和蔺承佑早上从城外回来,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此时再看到邓唯礼,再无五味杂陈之感。
滕玉意忙迎过去,女孩们先给长辈们行礼,这才围住滕玉意叙话。
邓唯礼递给滕玉意一本乐谱:“喏,上回你说想要洛阳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谱失传已久,我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寻来,怕你路上无聊,特特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滕玉意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郑霜银和柳四娘也双双递上两本《尚书》和《论语》:“院长叫我们别荒废学业,你带着这书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领神会,悄悄掀开封皮一窥,哪是什么正经书,分明是两本坊间传奇簿子,里头记载了各类杂闻趣事,用来解闷再好不过。
她咳嗽一声:“不敢辜负院长教诲,路上定时时温习。”
同窗们忍笑互丢眼色,又听车马喧腾,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带领麾下弟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五个骑着黑毛驴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驴子上说:“清虚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阳,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边清虚子一下车,就自发将视线落到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着几分唏嘘。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礼,赶不过来送你们。你爷娘手里还有一场重要法事要办,不得已委托师公转告你们几乎话:濮阳当地的官员寄信过来,说那只妖怪不但变幻无穷,且颇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轻敌。”
蔺承佑拉过滕玉意磕头:“请爷娘放心。”
清虚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话要交代:此番南下,一为给当年南阳一战时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为替濮阳百姓斩妖除魔。你们俩一个自小习道,一个初入道门,但论心术聪悟,却是不相上下。这一路相扶相携,为民除害不容退却。莫要辜负长辈和百姓对你们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荡,蔺承佑面色也严肃了几分,两人齐齐磕了个头,正色应了。
蔺承佑又笑道:“徒孙和阿玉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虚子一抖袍袖,弯腰把两人搀扶起来:“有你们这些小辈在,师公一时半会还舍不得走。对了,玉儿那对隐影玉虫翅练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实说:“还算听话,就是打斗时容易分神。”
清虚子说:“它们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气修炼得还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这对虫子的法力不在佑儿那张金弓之下。”
滕玉意对此本就充满信心,闻言只笑盈盈看蔺承佑一眼,见他笑着注目自己,便朗声说:“多谢师公教诲。”
这当口,灞桥后方的小径上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绍,与往日不同,他骑马快归快,身姿却有些歪斜,细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条腿。
“阿爷。”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绍由着女儿女婿扶自己下马,心中甚感宽慰。“好孩子。”
说话间又上前给清虚子和缘觉方丈叉手作揖。
“滕将军。”
这一来,所有人都到齐了,高高兴兴说了一晌话,滕玉意和蔺承佑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分别上车上马。
灞桥上人影交错,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桥上的亲友们,心窝暖洋洋的,直到视野中那些小黑点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放下窗帷,听得车旁蔺承佑和阿爷说起江南风俗,不觉微笑。
一路出城往东,到得东渭桥下,一行人舍马上船,共有五艘船,较大那艘足能容纳上百人(注)。上船后,因着急赶到濮阳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闲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鱼吃。
宽奴取出早已备好的渔具,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来递给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红泥炉子生火的间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鱼。
捞了一回,倒也叫他捞着两条,只是迟迟不见滕玉意从舱里出来,丢下渔网进舱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搁在窗棱上,正默默望着河面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