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忙低头下去不敢再看都督的眼睛,被他一问,方又几分慌慌张张:“当日,我们见那人身形九尺有余,一身粗布衣服,却拦不住身上英气。面上虽被胡子挡着了,见得不甚清楚,可我等也是跟着大都督多年的。那背影实在相似…”
话音未落,平川只听得瓷片儿爆碎的声响。抬眸果见得,都督手中的茶碗竟是被他一掌捻碎了。
他强忍着心中恐惧,慌忙再补上一句:“胡统领那日也在,只是不让我们多言,似是在担忧着什么。都督若不信,可以寻着胡统领来问问。”
明远自想起,除夕那日影役回报,明煜重伤被追入了小巷,影役首领却伤重难治…他原本还想再出一笔银钱,买他明煜首级。
可次日一早,胡顺便带着明煜尸首来与他相报,他原也有所迟疑。那尸首烧焦,面目尽毁,除了身量无二,身上五彩锦衣看得出来些许颜色,再有便是腰间那一对双刀,作了铁证…
如今看来,这胡顺身上,还大有文章…
“都督…”平川一旁试探着。
明远方收回来几分心智,“你做得很好。本都督记下了…”
平川心中扬起几分得意。他与胡顺一同入军,可胡顺先得来明煜赏识,压着他一头多年了。可人都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扬眉吐气的日子该是不远了…
“还有件事情,都督可能不知。”
“那日我们一道儿去的那小食坊,便是慈音小姐那日下午,与周侍郎不巧相遇的那间小食坊。都督,若我们那日见的人是真的,慈音小姐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了。”
明远自将目光又投去茶寮之中,帷纱随风飘着,女子身形若隐若现。原在翠玉轩,她还有几分执拧反抗,不怪乎这几日,额外地顺从…
第37章 纤云弄巧(4) 他是不是还活着?……
许是有所感应,慈音几分心绪不宁。正抬手端起茶水,却见得自己的手都微微颤动。慌忙放下茶碗,方起身来与林夫人福了一福,“慈音有些不适,失礼了母亲,想先回芳馨阁歇下。”
林夫人并未介怀,颔首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方许了她行开。
慈音方行出来茶寮数步,便几人禁卫军行来。
“慈音小姐,都督请先您回芳馨阁。他一会儿,要来寻小姐您说说话…”
**
西街华灯初上。
如蜜坊门前来刚了几个食客,又都垂头丧气地行开。只因得门前挂着的那块儿小牌子:今日休市。
屋子里,蜜儿正与二叔修面。
人来了她家几个月,胡子便就没剃干净过。蜜儿与他草草打理过几回,二叔却说不必太过整洁。蜜儿也知道,他自觉着是身藏在阴影之中的人,方不愿用好面目见人。
今日打理得来,蜜儿方发觉,这张脸修整得干净了,颇有些招惹人心…
以往总觉着那双眉目清冷,其实不过一眼看去让人生了距离罢了。如今近近地看,只觉着那双眼波之中虽还有浑浊,却是存着几分柔情的。
蜜儿放下手中剃刀,方去桌上取了些面药来,在手心中焐热揉软了,方去捧了捧他瘦削的脸颊,与他擦药。
明煜不自觉的抬手去拉她,“做什么?”
头几回,好似都没有这个步骤。
“今儿方买来的面药。那刀片容易伤脸,涂涂这个,便不疼了…”
明煜闻见那药香,几分清冽,并不似女子之物脂厚香腻,他这方才松开手来,让她继续。
蜜儿触碰着那精致的线条,狠狠地多看了几眼,日后见不着,怕是容易忘记了…
“二叔去了周府上,就能好好的做回大官爷了,不能再马虎。”话落,蜜儿手中擦药的活儿也跟着完成了。
“去到周府上,处境与这里无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歇息,养伤。”
“你莫多心。”明煜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起了身来,“周侍郎该在外头等急了,我该走了。”
“……二叔。”蜜儿见他兀自出去,牵起他的袖口子,“我送你上马车去。”
周玄赫来了小院儿许久了,见得二人出来,忙一把凑来明煜身边。
“明都督,马车停在后门许久了。再不走怕是惹人注意,今儿从林内阁家中出来,便见得禁卫军等人急匆匆往府邸里去。总觉着不太对劲。”
明煜叹了声,“慈音可还好?”
“茶宴还未完,慈音小姐便先回了芳馨阁。该是无恙。”
“那便好…”
“都督,走吧。”周玄赫忙从蜜儿手中将人扶了过来。
外头忽的几声马蹄刀剑之响,咚咚咚咚,又再有人狠狠撞着店面门板儿。明煜正与周玄赫行到了后门边上,忽的停了步子。便听得阿彩小跑而来:
“姐姐…外头来了好多的官爷…我们开门还是不开?”
蜜儿方还有几分不舍得,这下担心再生波折,方将二叔与周大人往门外赶。“你们快走吧。我去看看。”
门板被敲得急。蜜儿慌忙拉着阿彩迎去了店面,临着回头来嘱咐了声,“快走。”
**
阿彩搬开门板,却被两个禁卫军一攘,差些摔倒了。蜜儿忙扶起人来,却见来了好几十人,都在小店门外候着。西街上店面都不敢得罪了,吴家饼铺、桂花糕铺子,全都灰溜溜合了门。
“官爷们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小店经营,是去衙门里办过手续画过押的,月月的税钱,也都按时缴了。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官爷…”
阿彩站稳了几步,却见得一旁门板被一一砍破了,“诶,我家的门板子…”
蜜儿将人拉了拉,示意阿彩眼下不能计较这些。
方见得一身紫袍从那些碎门板后头背手走了进来。店面里没点烛火,却被禁卫军手上的火把点得亮堂。
明远目光在蜜儿身上扫过,这才确定了几分,“哦,原是小娘子啊。”
“……”蜜儿也认得出来几分来人。虽只有过两面之缘,她却听得过好些回这个名字了。二叔虽未明说过,可害得二叔受伤,双目失明,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恕小民粗莽,并不识得大官爷。”蜜儿拉扯着阿彩,一道儿低下头来。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刀剑,她们只能乖乖服软。
明远笑着:“不识得我不要紧。你可识得明煜明大都督?”
后堂帘后,周玄赫险些拉不住人。明煜方听得那行脚步声,分辨得出来是禁卫军的人,便就不肯走了。眼下凑来了后堂,听着动静。万一丫头被明远伤着,他便与他鱼死网破。
周玄赫忙小声劝道,“都督再不走,不是办法。若让禁卫军在此发现了都督,才真是害了小老板娘…”
明煜这才几分恍然,倒是周玄赫比他清醒。若明远进来,寻不得他人,无证无据,定不能拿丫头怎样。可若他一时冲动,漏了自己的行踪,便是坐实了蜜儿将他藏在这里…所以他得走…
蜜儿连着摇了三下头,“小女出自小门小户,怎会认得什么大都督?大官爷可是来寻人的?家中就我和小奴阿彩了…”
“我听闻,你还有个二叔?”明远不紧不慢,在一旁方桌前坐了下来。
蜜儿道:“二叔,早两日出城办事儿了。不在家中。”
明远冷冷笑道:“出城办事儿?他不是眼睛瞎了么?”
蜜儿扬起三分声调儿,“二叔眼睛已经治好了。方去了江南,寻些菜样儿和香料回来。”
“好了?”明远几分不信,好了,他还不来寻他报仇么?
“何时出的城,还有什么人?”
“他身量好,独自一人骑马走的。就今儿一早。”那日二叔与她说要走,她便早早将这些谎话都编好了。本想着若周围邻里问起,也好有个说辞交代,不想今日这么快便用上了。
“很好,走了!”明远话语上扬,却看向一旁平川。
平川只觉那目色里几分狠辣,自颤颤巍巍上前来,“都督,一早儿城门无人戒备,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话没落,“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平川面上。“废物。”
平川捂着脸,连连颔首,“是、是小的办事不利…”
明远没理会,直对身后一干禁卫军挥了挥手,“进去搜,寻得蛛丝马迹的,这丫头若是说谎,便带回镇抚司里好生伺候。”
眼见一行禁卫军正提刀往后堂闯,蜜儿脊背上也不自觉的起了一身冷汗,二叔千万得走了,走得远远的,不回头…
只那行人还未入后堂,便见得一抹黑色身影不知何时闯入来店里。与明远拜了一拜,“明都督,圣上在宫中传召您呢。请您挪步养心殿。”
蜜儿不敢抬头看人,只听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明远看清楚来人,皇帝身边的暗卫之首,他自要忌惮几分。“是安大爷…圣上传召,可有令牌?”
那人从袖口里滑落出来什么,往明远面前送了过去,“十三司的密令,可够请的动大都督么?”
明远挥袖,虽不情不愿,却是冷笑了声,“安大爷来,定是皇上的意思。明远这就领人回宫复命。”明远说罢,便就转身往店外去,却留下一小队人马,吩咐一旁平川道:“好好查干净了,一会来与我报。”
明远带走了大半的人马。剩得平川留在店内,等着一干禁卫军入小院搜查。
蜜儿见得方那小官爷当了事儿,方拉起一旁阿彩,问道,“官爷可要喝杯热茶,我让小奴去与您斟来。”
平川头回受得重用,便就摆起来几分小统领的架势,“上杯茶来。”
“好嘞。”蜜儿忙支开阿彩去厨房,“灶上还温着一壶雪梨枸杞饮呢,与官爷端来尝尝。”
阿彩见得蜜儿眼神,便知道姐姐是想让她去后头看看,后院儿里该走的人走了没有。阿彩匆忙入了后堂,片刻功夫方端着那壶雪梨饮出来。去与平川添了一盏。“官爷试试这味道可还好。”
“这道茶汤清润平肺,姐姐说,加枸杞还能明目,可家中的恰巧用完了,便只好与官爷端来先用着。”
蜜儿一旁听着,厨房里的枸杞是还有的。阿彩是在说,二叔已经走了…终是放下几分心来,方见得那小官爷倒也不大讲究,端起茶碗来,一口便喝尽了。
许是这味道尚好,许是没曾得过什么好处。平川又问得阿彩要了一碗,方吩咐道,“这味道儿清甜,还有一锅,与兄弟们也都尝尝。”
阿彩听得连连称好,便去一旁取了碗来,斟了十数碗。后院儿没了人,便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只盼着将这些官爷伺候好了,人家心满意足了,能早些放过她和姐姐…
果没多久,便听得人从后院出来回禀,“川爷,可没见得什么特别的。只有些男人的旧物什,也不知是不是都督想要的。”几人捧着几件旧衣衫来,与平川交差。
平川自打量了一番。方又被那雪梨水儿收买了些去,便就吩咐道,“都督不在此处,也没搜得什么可疑的人。今儿便早些收工吧,待我回镇抚司里与都督禀报。”
蜜儿听得这话,自拉着阿彩与那小官爷福了一福,“官爷大度。今儿的恩惠我们都记着呢。改日您再来这小店儿里,与官爷算几个便宜的酒菜钱…”
当着一干禁卫军的面儿,平川得足了面子,自笑道,“这小娘子嘴甜。”说罢了,让人捧着那几件旧衣衫,出了如蜜坊的大门去…
等人得远了,蜜儿方晃晃荡荡在桌旁坐下。
阿彩忙去收起了门板儿来:“姐姐,还好有惊无险!”
**
周阁老喜静,连府宅都修得在靠着城边的位置,与林阁老分了半壁小丘去,依山靠水,园林幽静。
明煜被安顿在依山而建的枢林轩,不过二进的小院儿,格外隐蔽清幽。借着夜深人静,还能听见些许山间小涧声响。
明煜身在林中,心却难静。
周玄赫早出去打探西街上的消息,还未回来。明煜手边的茶碗方又见了底。
却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声,似是有人经过。来人身法轻巧,并未留下脚步,明煜却觉着那身法几分熟悉。依着声响,寻出来院子里,方听得有人落在地上,正单膝跪下与他一拜。